晋都绛城,栾所派使者来诓众臣,面对士匄及韩厥二卿质问,皆不能答。
士匄暗道其事可疑,遂含糊应诺,便遣来使出城归报。当日朝散,还至家中,便即杜门不出。复使心腹左右,打听韩厥是否出城,回报说韩大夫托病辞命,亦不前往。
士匄笑道:此所谓,智者所见略同!
使者出城,以二卿所问之语还报家主。
栾见范、韩二氏不至,知道此事不能善罢,乃与荀偃商议,命程滑献鸩杀厉公,即于军中殡殓,葬于翼城东门。然后通知诸卿大夫,说国君射猎之际为野兽所伤,因而暴崩。可叹晋厉公,因仗嬖人诛除三郤,今又因耽于嬖臣而死于卿臣,前后之间,不过月余。
士匄、韩厥等骤闻君薨,只得出城奔丧,无人敢问君死之故。
殡葬已毕,栾会集诸大夫,议立新君。荀偃举荐襄公后裔姬周,群臣皆都附和。
于是便遣荀偃为使,前往京师洛邑,迎公孙姬周以归。
公孙姬周是时年仅十四岁,聪颖绝人,志略出众。见荀偃来迎,问其备细,闻说厉公暴薨,来迎自己回国为君,便觉意外之喜,即辞天子及单襄公,同荀偃归晋。
一路北行,至于清原,见栾、荀偃、士匄、韩厥一班卿士大夫,齐来迎接。
孙周忽觉恐惧,便止而不行,召集众卿问道:我乃丧家游子,羁旅他邦,本未指望能够还乡,且敢奢望为一国之君乎?但蒙诸卿搜举先君后裔,不得不然。我闻贵为君者,以命令所自出也!诸公若仅以名奉我为君,而不遵我令,则任卿等自为,不如无君。若卿等肯用寡人之命,只在今日,如其不然,更事他人可也。孤不能徒拥空名于上,以为州蒲之续。
栾等再拜应道:臣得贤君而事,敢不从命!
于是启驾还都。诸卿相谓:此新君绝非旧君可比!
公孙姬周进入绛都,朝于太庙,嗣晋侯之位,是为晋悼公。当初胥童诬谤三郤,说其欲废厉公,迎立公孙周为君,至此一语成谶。
悼公即位当日,即受众卿朝贺之后,便连下数道诏命:夷羊五、清沸魋等,致君于恶,惑乱众卿,罪不可赦,命推出朝门斩首;其家属并胥童诸族,俱都逐出境外,不许在晋国留居。程滑弑君,是为重罪,命碎磔于市。
众卿闻此,皆呼成见,无不惊震。
晋悼公见立威已成,继而册命八卿,分掌四军:中军之将栾,荀偃为佐;上军之将韩厥,荀罃为佐;下军之将魏相,士匄佐之;新军之将士鲂,魏颉佐之。
画外音:八卿之中,晋悼公既肯定栾、荀、韩、范旧贵族利益,又提拔一批新贵,以为腹心重臣。乃封赐魏相,食采于吕;士鲂,食采于彘;魏颉,食采于令狐;赵武,继承父祖食邑。除开赵武,所拔者略疏治民之才,旨在分化八卿。新兴贵族若欲站稳脚跟,必唯晋侯之命是从。晋国中央集权,在悼公即位第一天,就此完全确立。
栾见新君处事如此雷厉风行,极有主见,并不与众卿商议,不由大吃一惊。乃率领群臣谢恩已毕,再拜进奏:八卿既定,请立公族大夫。
悼公颔首:栾卿所奏是也。我观诸卿,荀家淳朴宽厚、荀会端庄机敏、栾黡果敢刚烈、韩无忌沉着冷静。贵胄之后颇多骄纵,宜由淳朴宽厚长者教之,端庄机敏智者导之,果敢刚烈勇者诫之,沉着冷静贤者正之。荀家、荀会、栾黡、韩无忌四卿,可为公族大夫!
栾请立公族大夫,无非是欲以拥立大功,使栾家见重于众卿。但见悼公如数家珍,显是早已成竹在胸;且四家公族中并无自己与荀偃,则必与弑杀厉公有关,于是暗道不妙。
晋悼公封罢公族大夫,又封诸将:祁奚果敢,命任中军尉;羊舌职机敏有礼,命佐祁奚;魏绛勇敢守纪,命任中军司马,以严恪军纪。张老明智不奸,任中军侯奄;知铎谒寇恭敬自强,任上军尉;籍偃敦厚恭顺,任上军司马;程郑端庄正直,任乘马御。
众将听封,见所任无不称位配德,皆都欢跃,哄然拜谢。栾与荀偃眼见面前此一少年,只来国中半日,孤立坐朝,不需股肱臂佐,亦无权力基础,从未踏足晋国,竟对朝政了如指掌,任命群臣,信手拈来。不由大感惊奇,背生寒意,恐惧顿生。
两人对视,同时想起一人,暗道:原来此人所学,师自单襄公。难怪,难怪!”
镜头闪回,叙说单襄公之事。
单襄公乃是单国国君,极善预测占卜,言无不中。单国系是周朝畿内封国,原在陕西眉县,后随周王室东迁,建都于河南孟津。单国之君世为王室卿士,乃世袭姬姓伯爵。《左传》及《国语》中,均有关于单襄公论述,但都是只鳞片爪,犹如神龙见首不见其尾。而所有已知史籍,凡言及单襄公,皆都说其预测人事如神。
周定王时,单襄公受天子委派,前去宋、楚等国聘问。路过陈国,因见路上杂草丛生,边境亦无迎送宾客驿臣;至其国都,陈灵公随佞臣去会寡妇夏姬,而不肯见周天子使臣。
单襄公回到京师王城,回奏国事已罢,闲谈间对定王说道:陈侯本人如无亡身之难,则陈国必有覆灭之灾。
结果两年之后,陈灵公被夏姬之子夏徵舒射死。
周简王十一年,晋楚鄢陵对决,楚军大败。晋国派郤至为使,到洛阳向简王告捷。王叔简公设宴招待郤至,邵桓公在座,宾主互赠厚礼,谈笑甚欢。
郤至在席间自夸战功,说晋国此番败楚,出自自己一手谋划。当日罢宴,邵桓公将与郤至交谈之语诉于单襄公,并且说道:王叔简公备赞郤至,谓其定能在晋国掌权,故劝我等王室诸卿,多为郤至美言,以便能得晋国照应。
单襄公冷笑:君子不自夸,非仅为谦,恐掩他人之功也。自强是人之天性,但不能无视别人之长。掩人之功者必积众怨,故圣人尚谦。今郤至位于七卿之下,而将决策之功尽揽于己身,则七卿之怨,其将以何应付?刀已加颈之人,我又何必为其美言哉?
次年春,晋、鲁、齐、宋、卫、曹、邾柯陵结盟,单襄公代表天子参加,躬逢其盛。
盟会之上,单襄公私谓鲁成公:我观晋侯,行路时眼睛望远而不视近,脚步高抬,心不在焉。又观晋国诸臣言止气壮,半吞半吐,郤至依旧自吹自擂。齐国卿臣国佐,出言毫无忌讳。以上诸举,公谓是何征兆?
鲁成公:未知也,便请单公明示。
单襄公:以此观之,晋国即将发生内乱,其国君以及三郤,皆要大难临头。甚至齐卿国佐,也有灾祸临身。
鲁成公惊奇问道:却是为何?
单襄公:国佐身处淫乱之齐,却喜直言,明指他人过失,则必招人恨。只有善者,才能接受指责,齐国淫乱,有此善者乎?
鲁成公听罢,半信半疑。结果晋厉公回国不久,就使嬖臣诛杀三郤;次年晋厉公复被栾弑杀,葬礼只用一车四马,不依诸侯之例。便在同年,齐灵公诛杀上卿国佐。
由此单襄公所有预言,不到三年之内,就全部实现,无不奇验。
公孙姬周出生于洛阳,尚在婴儿之时,单襄公便相出其命格非凡。待姬周年纪稍长,单襄公便收其为徒,将平生所学倾囊相授;又预言其将来,定会成为晋国中兴之君。结果晋厉公被弑,国中无主,晋人果然迎回姬周,立为国君。
画外音:两千余年来,历代史家及诸子百家,皆对单襄公预言之术充满兴趣,并一直试图进行理性解释,但无一能得其解。当初晋公重耳复国之时,朝中形成十一勋族,分别乃是:胥、籍、狐、箕、栾、郤、伯、先、董、韩、羊舌。至悼公即位,十一族先后凋零不少,已余凤毛麟角。但所存余者,愈加强势,常与公室抗衡,使身为晋侯者如处棘丛。而单襄公弟子姬周,十四岁为君,驾驭晋国众卿豪族,如同反掌。如此本事何来,亦成千古迷案。
闪回结束。为挽回公族颓势,晋悼公即位后便乾纲独断,不依赖任何一家卿大夫势力。由是确立四家公族之后,又鼓励公子从军,建功立业;又大力抚植祁氏、羊舌氏,团结栾、韩两家,允许栾、韩、羊舌、祁四族屯积财货,招募私兵,以与数家旧族抗衡。
晋悼公虽只有十四岁,却已深谙权谋之术。因立足未稳,故暂不追究栾弑君之罪,只归罪于程滑、夷羊五。但悼公即位当日,便以宗庙之大宗主自居,尽收韩、栾、祁、羊舌之众,迅即掌控大权,获得国人广泛支持,使栾立即陷入孤立无援困境。
半年之后,晋悼公阅兵,于是下令,调整八卿:中军元帅韩厥,荀偃为佐;上军元帅智罃,范匄为佐;下军元帅栾黡,彘鲂为佐;下军元帅令狐颉,越武为佐。
栾见自己被排除于八卿之外,只将己子栾黡列入,于是不服,当殿问道:为臣不称正卿之职,此为公论。然韩厥家世微薄,又有何能,使为正卿?
晋悼公:韩厥历经灵、成、景、厉四朝,果敢坚毅、克己奉公、无畏权贵,且长期超然于权力斗争之外,坚持原则,可谓纯臣。我之用人,只看其才,不论家世也。
栾闻罢,默默无语而退。其后未几,惊忧成疾,郁郁而卒,有人谓是弑君之报。
韩厥执政,欲报故主赵盾大恩,遂私奏悼公:臣等皆赖先世之功,得参晋政。然先世之功,无有大于赵氏者。衰佐公,盾佐襄公,俱能输忠竭悃,取威定伯。灵公失政,被弑桃园;景公嗣立,称赵氏弑逆,追治其罪,灭绝赵宗。幸赵氏有遗孤赵武尚在,主公今日赏功罚罪,何不追录赵氏之功,以安功臣之后?
悼公准奏,命召赵武入朝,拜为司寇,自此赵氏复为晋国之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