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岁忿忿地接碗过来,转头对着纪年嚎啕:“姐,你看看妈子多不讲理,我都说了要戒碳水了嗷……”
纪年一边擦手一边走过来,脸上刚卸了妆,鬓角还是微湿的,黑框眼镜已经摘下,露出一张素净的小麦色脸庞,纤细笔挺的鼻梁上,有几点不太明显的小雀斑。她一双眸子极黑,此刻眼里带着鲜有的柔软,下巴微微向前一点:“你看看我那碗。”
咕咾汁饭隔壁那碗,明显还高了一个小山坡。
“今晚有‘美珍牌’豉油皇鹅肠,不干两碗饭你都对不起这秘制的酱汁。”何美珍边说又边给两人盛了汤,“先喝汤,木棉花夏枯草煲鲫鱼,还放了一把赤小豆,春天啊要祛下湿。”
两姐妹交换了一下眼神:啊,又放夏枯草,好似喝中药。
但纵是她们在外头怎么做两条化骨龙,此时此刻在老妈面前还是顺从地乖乖埋头喝汤、呷夏枯草、嚼赤小豆、挑鱼肉。
厨房和饭桌是何美珍的统治区,无论是以前穷得叮当响,还是现在日子稍微宽裕些,她都有她自己的坚持和讲究。汤碗是汤碗,饭碗是饭碗,大小花色都不同;每道菜有每道菜的特殊功效和顺序,春天祛湿夏天健脾,秋天滋阴冬天补气,先喝汤再吃饭,吃饱了再来半碗汤,整个人便舒舒坦坦,安安乐乐。
她们娘仨齐齐整整地围着桌子喝汤、夹菜、吃饭,是她日日夜夜伸长脖子盼来的温暖光景。
“啊……我要饱死了……”纪岁四仰八叉地瘫在沙发上,捂着微鼓的肚子打饱嗝,“不行了不行了,这样下去我‘囍帖街小腰精’的名号要保不住了!”
纪岁在读大三,当年高考她的化课仅仅够分,压线上了美院。她经营着一个小红号画漫画,账号就叫“囍帖街小腰精”,不仅接约稿,时不时还画一些裙褂手稿来帮店铺引流,带货效果居然还不错。
从小大家都说纪岁像妈妈,个子娇娇小小的,皮肤白皙,个性外放,就跟个小太阳似的。而纪年却长着一米七二的个子,瘦高瘦高的,小麦肤色,一双腿又直又长。她比纪岁要话少得多,不动的时候显得清冷又疏离,偏偏一双黑眸偶尔闪出一点锐气,整个人仿佛一身硬骨难驯。
以前每每有人跟何美珍说纪年长得一点都不像她的时候,她就会拿着块抹布从桌子到凳子一路擦拭过去,边擦边嘟囔:“哪里不像我,你看这乌溜溜的眼睛,笔挺的鼻子,就连那几颗小雀斑都是照着我的样子长的!”
直擦得对方浑身不自在,起身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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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今天好晚了哦,你不在家睡吗?”纪岁在沙发上翻了个身,下巴抵在布艺扶手上,嘟长了嘴看着洗完碗从厨房里走出来的纪年。
纪年脱下围裙,戴上黑框眼镜,拨了拨额前的碎发堪堪遮住眉毛,目光沉沉。
“嗯,我周末还要加班。”
何美珍看了她一眼,回厨房打开冰箱拿出一罐玻璃坛子,连同一个纸盒一并装进一个布袋里,束好口子递过去:“秋天很燥,你自己得空就泡点咸金桔,别一天到晚水都不喝一口……”
纪年点点头接过来,托着布袋的底摸到下面硬硬的纸盒,稍稍一愣。
何美珍指了指布袋:“隔壁杰叔家饼铺的新点心,给你留了些尝尝。”
“好吃得停不下来,”沙发那头的纪岁抬起头接话,眼角扫了一下她姐,“话说,怎么都不见烁仔哥哥回国?好少见他上QQ,而且他好像换了手机微信也不用了,家姐你有跟他联系吗?”
“不怎么。”纪年答得简短。
“我听陈阿嫲说他有回来的,不过没回青龙里,他现在应该直接在那边工作了吧……”何美珍低头看了看有点开裂的拖鞋,寻思着明天要买双新的回来。
纪年左手捧着布袋,右手将手提包挽至肩头,似乎对这些话题兴趣缺缺:“妈我先走了。”
何美珍睨了她一眼,随口应道:“好。”
见她转身到门口换鞋,又若无其事地跟过去补了一句:“你的房间我每周都打扫的,有事没事,都可以回来睡。”
说罢,转身拿起遥控器,把瘫在沙发上的纪岁赶走,打开了万年不变的连续剧。
纪年定在原地一下,摸了摸布袋里硬硬的玻璃坛子,轻轻地“嗯”了一声。
她身后的电视里传来婆媳妯娌间的絮絮叨叨,偶尔一大家吵吵嚷嚷而后又其乐融融。这部播了十几年的电视剧到现在还在边拍边播,很多南城的时事热点昨天才发生,今天就上了大荧幕。仿佛他们就是身边踢着拖鞋的街坊,每天上演着老城区的柴米油盐,悲欢离合。
有些演员从小看到大,有些演员从大看到老,有些还离开了人世。
南城的老百姓仿佛当他们是街坊,一同过着日子,又一同经历着悲欢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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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龙里的巷子静悄悄,只有远远传来的电视声,哗哗水声,还有偶尔响起的狗吠。
走了几步路便是巷子口,纪年的单车停在路边车棚,挤在一堆黄黄橙橙的共享单车中间。
“咔嚓”,开锁。
突然像有什么感应似的,她扭头往身后望去。
远处有个颀长的身影立在19号楼前,路灯的光晕将他的影子斜斜映在泛着水光的青石板上,如同一道漆黑的射线直直指向自己。
吱呀,铁门打开。
嘭,铁门关上。
人影消失在楼里,声控灯的光在铁门缝里暗下去。
纪年的右肩挂着电脑挎包,右手提着方才何美珍给的布袋,整只右手像是坠了石膏,麻痹了一般。
她缓缓转过身,将装有咸金桔的布袋搁在车篮里,电脑包挂在扶手上,然后一脚跨上单车。
深深吸了一口雨后的空气,又狠狠地吐出来。
一定是认错人了。
正准备用力蹬脚踏,突然,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是一条陌生短信。
她低下头去看,夜里的风吹来,带着雨后的潮气灌进纪年的脖子里,顺着脊梁一路溜下去,让她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右眉骨又开始刺麻刺麻的了。
“你真以为戴个眼镜留了长发我就不认得你了吗?囍帖街小青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