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前经常这样被打吗?”纪年在他身侧坐下,“杰叔和阿嫲都不知道?”
“四次?五次?这两年都没有,不记得了……”裴烁依旧闭着眼,缓缓将双手向上伸,“你没有发现,他们很有技巧吗?”
纪年顺着他的手去打量:全身上下,除了手掌被砂石擦伤,完全看不出一丝伤痕。
太阴险了,伤都被衣物遮住了。
“第一次的时候,好像是我十岁吧,印象中是我在他生日会上摸了一下别人送他的礼物,是一辆世界冠军同款的山地车。第二天下楼买汽水的时候,就被人揍了一身,他的马仔说:豪哥的东西也是你能碰的?”裴烁喃喃自语,像是说梦话,“还有一次,是去会所吃饭,下楼梯时一个打滑不小心踩了他一脚,他的新鞋上留下我的脚印。过了两天在回家路上被人用麻袋套住扔垃圾场了,当时全身上下被扒得只剩下条孖烟通[3]……”
一朵云遮住中午的日头,阳光像潮水般沿着他的肩头往前退去,退到石狮子上,又退到葱茏的草上,而后整个天都阴了下来。
“那这次呢?”
“昨天钟家家宴,我跟他有些意见不和,怼了两句。” 裴烁并没有告诉纪年,这个钟家是哪个钟家。睁开眼,见她有些疑惑,他又补了一句:“哦,我六岁的时候阿爸阿妈离婚,我跟他是那个异父异母的‘哎呀’兄弟……他老觉得我阿妈是小三,抢了他阿爸。”
顿了一下,他皱了皱鼻子,冷哼一声:“他阿爸才是小三。”
今天的信息量有点大,纪年还在消化。
裴烁刚住进来19号楼的时候,陈家栋他们说他没阿妈。后来又改口说:哦,他阿妈不跟他住的。
“所以那次你惹钟俊豪,我多担心他事后会找你算账,他那种人,又阴又毒。”他看了她一眼,风吹得她领口一下一下地上翻,“幸好,没有。”
“原来你的身世,这么复杂。”
“所以咧,还比惨吗?”他渐渐松弛下绷紧的神经,身上依旧疼,黑色飓风却散去了,“你那次说得很对,很多时候人生不到你选。”
“为什么不报警,不告发,不反击?”
“怎么反击?跟你一样去学拳吗?那只会让事情雪上加霜而已,我被打就算了,忍一忍过去了,我可不想牵扯到别的无辜的人。”
他的阿妈,他的妹妹,他的阿爸和阿嫲。
那可是钟家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钟家。
年年,你对此一无所知。
突然,他身边的纪年倏地站起来,面向雄伟的烈士陵墓。而后侧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字一顿:“裴烁,当年就叫你好好背历史和政治,现在看来学得真是差啊。”
“什么……”
“你真是来对地方了,可是这里不是来压制你的心魔的。”她微微倾下身来,一把将他从地上拽起,乌黑的眼仁里有光:“我问你,180年发生了什么重大历史事件?”
“那个,第一次鸦片战争……”他有些恍惚,条件反射地回答,仿佛又回到了她给他辅导作业的当年。
“好,192年呢?”
“2年,很多大事啊……”裴烁被她震慑住,忍不住吞了口口水,认真回想:“四一二政变、秋收起义、南昌起义……还有……”
他转过身,肃穆地望着前方雄伟的陵墓。
“很好。自鸦片战争开始,清王朝大抵只干了两件事:割地赔款,准备下一次的割地赔款。最终丧权辱国,东方巨龙被欺凌了近百年。192年,国民党发动政变,屠杀共产党员和革命群众,也就是同一年,共产党既南昌起义、秋收起义后在年底再次发起武装起义——这个陵园就是为了纪念那次事件中英勇就义的烈士。”
她的话铿锵有力,在偌大的陵园上空回荡。
“毛主席说得对: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我知道你可能有很多不能道的苦楚,有你想要保护的人。但一退再退,最终只是缩头乌龟,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有你自己强硬起来,才有资格谈保护别人。要么像我师父说的:‘打不过,跑啊’;要么就武装自己,拳头够硬,不服就干;要么就去找他的软肋,打蛇打七寸,一击即中。”
纪年说的每一个字,像是有力的鼓点擂在他心上,随着战鼓声声,霎时间有如倾盆大雨、猛虎下山、万马奔腾,气势磅礴得他整个胸腔都“砰砰”地震起来,头顶一阵发热。
她看着他认真地说:“有人跟我说过:总之,不可以企定定俾人丙。”
午后的阳光在云后倾泻下来,从漫山青草地上奔涌过来,又跃在石狮子头上,而后炽热地笼罩着他整个人。
天光大亮。
“你还真是……考神啊,这都能拿来讲。”他抿着嘴,苦笑一下。
“嘁,你都读到咸水海去了?读只为了考去K班然后拿张好看的砂纸[]吗?老祖宗们趟过的坑,就是前车之鉴。”纪年转过脸去,阳光将她的短发染成深棕色,映得他目光发烫:“至于邪念,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自卫又不是杀人放火,不反击只会遭来得寸进尺。”
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这样的话,确切地说,他也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过他的事。
就连这个“秘密基地”,他也是第一次与人过来。
一直以来,他诸事懒理,凡事只努力七分,闲闲了了。可是自从住进了青龙里19号,某些消极避世换来的平衡好像被什么魔法打破了,巨石下的一棵幼芽在艰难地破土。
他也会拿着根扫把就冲上去替人挡拳,会把心一横绑条被单就往下跳,会去叛逆地打耳洞,会明知不可却当众反驳硬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