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你下次不要这么冲动了……”何美珍扶着腰劝她,“万一你今天失手打到别人,到时学校又追究你。你现在最重要是高考,万不可因为这些事影响了你……”
纪年憋着一肚子火,想说是那人先动手推你的,自己不过是正当防卫。
突然看到沙发上那顶朱红色的毛线帽,小小一顶,是那个婴儿在拉扯间掉下来的,那女人在仓皇间离去也没有拿走。如今静静地躺在黑色沙发上,像一块难看的血渍。
话到嘴边却咽下了,甘愿做一枚哑炮。
现在辩解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们身上还背负着沉重的债务,每日一睁眼就要想着赚钱还债。而她的阿爸在消失的两年多里,终于如愿以偿,有了一个价值六十万的“茨菇腚”。
老天,您可真有趣。
她一晚没睡,看着天花板发呆。纪岁也醒着,在下层翻来覆去。
何美珍估计也没怎么睡,整宿在房间客厅里出出入入,倒水的声音此起彼伏,厕所灯开了又关。
纪年直到天蒙蒙亮才眯过去,迷迷糊糊间那顶朱红色的帽子阴魂不散地追在她身后,一直在哭叫:“家姐,家姐,你别不要我……”
一下惊醒,像从水里捞出来,浑身湿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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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床洗漱,才发现已近晌午。
岁岁去补习班了,而何美珍似乎从外头刚回来,在半掩着房门的房间里翻箱倒柜找着什么,又拿上挎包准备出门。
“阿妈,你去哪里?”纪年追过去。
“有……有个客约我上门量尺寸,”何美珍扶着门,鞋跟都还没穿上:“年年啊,你别忘了拍摄样板啊,那个婚博会的摊位资料提交下周就截止了……”
纪年并不被她的话题带跑,眼疾手快地拉住她的挎包,包的拉链没拉全,一下子东西全抖落下来。
是阿妈陪嫁时的金戒指、金项链、金手镯。
“年年,年年你听我讲……”何美珍连忙解释,“我就是想先稳住他,不想在这个时候节外生枝。你还有不到半年就高考了,我怕你阿爸癫起来跟当年一样……”
“你已经见过他了?” 纪年的心一沉:“给了多少?”
“没有……”
“阿妈,”她看见何美珍的表情已经明白了十分,心中一阵绞痛:“我是你的女儿啊,你实话告诉我,给了多少?”
“五万……然后你阿爸说不够,要我凑够十万给他。”她忙不迭解释,“是十万,不是六十万,他答应不会再来骚扰我们……”
“你已经给了五万,还要去卖嫁妆……我五分钱都不想给他!”纪年觉得喉头有种吞钉的痛感,忍了许久的怒火终于要爆发,“他说的话你还信?我们要这样忍让到什么时候呢?”
“我也是为了你……”
“为了我?是的,从小到大你都为了我,为了岁岁……”纪年鼻子一酸,却强忍了下去,“你给阿爸打,为了我们也为了店铺生意一直忍着,每次就让我去买零食支开我;你见我对阿爸动手,为了我终于下定决心跟他离婚,又为了离婚无拉拉[1]做了冤大头答应给他八十万;你见我被学校记过,为了帮我到学校找老卢求情;现在又为了我,答应给他那个‘茨菇腚’十万块……我知道你为了我们牺牲很多,但每一次都像块大石一样压在我身上。阿妈,你能不能不要再自作主张为我们做任何事了?”
何美珍一路听下去,怔愣着:“为了你们还有错了?我是你们阿妈……”
“因为‘你的出发点是对我好’,让我觉得我需要永无止境地承受下去,毫无退路。”这些年来一直在心里的想法如同藤蔓般越长越高,无处释放最终堆成了一座哑口的火山。纪年停了一下,深吸一口气,那火焰终于“轰”地从伤口中喷薄而出:“我不怕疯狂做题,也不怕考试压力,去把那奖状贴满墙,去做别人艳羡的‘考神’;我可以一下课就去顾店、去做兼职、去跑走鬼档躲城管、去管理网店开三四个社交账号,每一分每一秒都想尽一切办法去还债;我可以不像其他女孩子那样成日逛街买衫买鞋、护肤扮靓,而是一个人终日埋头在婚纱裙褂里,比着款式算着价格清着存……可是,可是,但我不想一退再退,永远没有尽头。”
狂妄而不孝的念头被压抑已久,火山终于迎来了她的成人礼,绝望而炽烈地爆发。
“我现在只想离开囍帖街,离开青龙里,离开这个家!”
何美珍惊愕地看着纪年,像是从未真正认识过自己的女儿。
良久,双手颓然地垂下,转身要走出门去。
“阿妈!”
“年年……阿妈不知道,不知道你承受了这么多……”她摇摇头,苦笑着。曾经也是制衣厂的一朵花,囍帖街的头铺老板娘,如今却在人生劫数中疲于应对,而命运似乎并不受她讨好,只有变本加厉,“你让我想一想,静一静。你放心,我只是走一走,我不会再去找你阿爸……”
她喏喏地说着,一步一步走下了楼。
阴沉沉的冬日中午,楼道里暗得却像是在漆黑的夜里,连楼梯都是模糊的。
纪年看着阿妈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缓缓蹲下,将那金饰一件一件捡起来。
直起身,看见隔着铁门的裴烁,静静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