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年吃的第一根可乐味真知棒,是在什么时候呢?
纪强在她十岁以前的记忆里,有点模糊不清,像是闪着雪花的电视影像。他不是本地人,南城人鲜少见到这个姓。他好想努力融入这里,融入囍帖街,却总有点鸡同鸭讲、水土不服的别扭。
他好像是喜欢自己的,不然怎么会给她骑膊马逛花街,让她高高地在人潮汹涌中举着风车威风八面?又怎么会把她拿的奖状贴了满墙,逢人就说我家年年真争气?
可是,他又好像是不喜欢自己的,总会喝着酒和人说:真是折堕,头胎“茨菇腚”就这么没了;真是折堕,生完一个又来一个,真真是人生缺憾。那个时候纪年才知道,原来她原本有个哥哥的,阿妈怀的时候没保住。而更难过的事,自己和纪岁居然是那个缺憾。
而在八岁那年的某一天,如同电视天线突然被接驳通了,那些白花花的雪花倏然消失,父亲的形象清晰得刺眼,并从此来来回回在她心里重播,如同每个午夜反复在播的粤语恐怖片。
纪年永远记得那一幕,她原本偷偷躲在衣柜里擦妈妈的雪花膏,却透过柜门缝看到满身酒气的纪强疯了似的拽着何美珍的头发一下一下地撞墙,如同魔鬼在行刑。她惊恐地捂着嘴巴不敢叫出声来,牙齿咬在虎口上,直咬得自己鲜血直流。
等到门外安静了,浑身是冷汗快要虚脱的她才推开柜门瘫倒在地,却在下一瞬被戴着帽子、用围巾裹着脸颊的何美珍发现。阿妈低着头强装镇定地说:“哦,年年啊……我以为你带着岁岁下楼玩儿去了。啊,你是不是一直想知道可乐什么味道吗?来,阿妈给你一块钱,自己去街口士多买一樽吧!”
纪年怕得不行,她怕阿妈的围巾脱落,又怕她突然失声痛哭,更怕阿爸折返回来会连她一起打。手足无措的她选择了拿起硬币拔腿就跑下楼,仿佛大门一关,方才那一幕便不是真的,只是噩梦而已。
一定是做梦。
她最终还是没有用那一块钱硬币去买想了很久的可乐,却买了两根真知棒。一根可乐味,一根橙子味。橙子味留给妹妹,可乐味的拆了包装颤抖着舔了一下。
原来,这就是可乐的味道啊。酸酸甜甜,仿佛有气泡在舌尖溜过。
一根棒棒糖,她都不舍得整根含在嘴里,就只是舔一下,咂吧一下味道,再舔一下。她从下午一直吃到了傍晚,将自己封锁在可乐泡泡里。那根红色的棍子被她带回家,放进喝空了的牛奶玻璃瓶里。
那天以后,纪年时不时看见妈妈会有些奇怪的、不合时令的着装。有时大热天戴着口罩,有时没太阳也穿着防晒的水袖。每每看到这样,她都会颤抖着在自己的小猪扑满里拿一个五毛硬币,下楼去士多店买一根可乐味的棒棒糖。
十一,十二,十三。
她变得,愈发不爱说话了。
而纪强喝酒喝得越来越凶,喝多了就开始说胡话,每每这时候阿妈就会把她和岁岁送去春穗姨那里玩。偶尔有几次来不及,她便听见阿爸说真是折堕啊两个女,又说什么回老家抬不起头,什么分房没他的份……总之纪年是听不懂这前因后果的关系的,只是终于搞明白了一点,阿爸是真的不喜欢她们。
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
与此同时,阿妈奇怪的着装也愈发频繁,而五颜六色的真知棒棍子,很快便填满了半个牛奶瓶。有几次阿妈不在,阿爸喝多了还拿衣架打她,质问她为什么墙上的奖状没有多。她真的太怕了,怕得只能做缩头乌龟,捂着眼睛耳朵当自己又盲又聋,也不敢告诉阿妈。
三十二,三十三,三十四。
再后来,父亲便跟着一些朋友出去做事,这几年也很少回家里来。像是濒死的金鱼终于得了一口水,然后摆个尾便记忆消失,可以继续苟延残喘。
纪年原以为自己缩头乌龟做惯了,什么都可以隐忍下去,只因她太怕了,只怕会给这个家带来更大的风暴和伤害。
快点长大吧,只要长大就好了吧。
可是偏偏这一晚,她冷眼看着在人前打肿脸充胖子的纪强,觉得无比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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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人家知道你成日喝了酒就会打老婆吗?!”
“年……年年……”何美珍捂着嘴叫了出来。
“你们以为我还是小孩子,就什么都不知道吗……”纪年看着无力倚着墙角的妈妈,四指掐进掌心。
而纪强突然如一头暴怒的野兽,抡起手掌一下狠狠地拍向纪年的头:“我最应该打的是你!”
砰——
纪年整个人直直撞向墙壁,又一个反弹狠狠摔在地上!
“年年!”何美珍一声惊呼,下一瞬便扑过去拦腰死死抱住纪强。
在对门的裴烁原本因被无故提及而满腔不爽,此刻看到这一幕却惊得全身的血猛地全往脑门上涌。然而他四肢僵硬,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丝毫动弹不得。
他终于明白过来那股铁锈般的血腥味是什么,是一头野兽大开杀戒的前奏。
而这味道令他莫名熟悉,熟悉得全身开始冒冷汗。
“轰——”
窗外突然响起一声惊雷,那雷声从近及远滚滚而去,震得玻璃窗瑟瑟发抖。
而他整个人也被轰得不住地抖,钉在原地惊恐地四下张望,却不知道该喊谁,要怎么办。
还是应该干脆关起门来,任凭屋外电闪雷鸣,暴雨倾盆。
不关他事,这根本不关他事。
而这时,只见纪年缓缓地从地上爬起来,她一寸一寸地直起身子,死死盯着前面那双盛怒的眼睛,用尽最后一分力说:“我想说,你真是个烂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