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着灵渊和玉出来,确定隔着房子龙虎真人再听不见他说话,丁宁道人这才刻意压低了声音,道:“师父他老人家……着实很喜欢两位师弟呢!”
灵渊一撇嘴,道:“是了,真人前辈的关怀,我们的确是感受得十分深刻;对他老人家的武功,也有了个大概的了解。话说真人他一直这样,你们师兄弟众人岂不是十分麻烦?”
丁宁道人其实之前候在外面,就听见了大殿内动手的声音;这会儿说话,不过是缓解尴尬而已。却不料灵渊也是跟龙虎真人一样,张嘴就要说破的,一时叫他愈发难堪,只无奈笑道:“师父对我们师兄弟,向来视如己出,关怀有加,我们倒也还好……只是有客来访之时,便要多加些小心,防着引起误会,或是叫人家看轻……”
话说到这里,丁宁道人便突然反应过来,连声道:“两位师弟千万不要误会,我并没有含沙射影的意思!我与玉师弟早年便是相识,他晓得我嘴笨的!”
灵渊倒不在意,只是转头看向玉,便见他满脸笑意,道:“不错,丁宁师兄的脾气秉性,在我所见之人中也算是顶尖的。几年前我跟王师兄来的时候,因着沿途辛苦,又是怕生,多亏了丁宁师兄照顾,才叫我在龙虎山安稳待了几日。这一份恩情,我一直都记着,早想回报,只是初见之时,未能将丁宁师兄认出罢了!”
丁宁道人赧然一笑,又是无奈,道:“龙虎山比不得华存山庄,这山野日子却养不出俊俏少年来。想我当年不说貌比潘安,好歹也是个干净清爽的;只是在山上住久了,无论什么都会变得粗野……或许也要怪我贪嘴的缘故……”
两人听着丁宁道人自白,一时觉得十分好笑;然而笑过之后,倒也心有戚戚,暗道岁月无情,搞不好现在的丁宁道人,便是今后自己的写照也说不定。然而转念一想,两人又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姜映明,想起他六十余岁光景,依旧俊朗挺拔,便也稍稍放心些许,不再胡思乱想。
丁宁道人带着两人从正殿出来,一路朝着后山走去,穿过了大半个丹霞观的建筑群,一路上也遇上了不少师兄师弟。灵渊看着这些道人,个个散漫,心中疑惑渐生,到得最后,终于忍无可忍,出口问道:“丁宁师兄,为何我所见诸位师兄,都是道人打扮,可都不念经打坐,也不烧香拜神,连练武功的都少,大多都是在……呃……闲逛一般?”
丁宁道人闻言无奈,道:“我们原本就不是正经的道士,不曾出家,只不过是挂着道人名头,在此间安稳度日罢了……你要真想看道士,带明日我领你去隔壁茅山一观。那边的道士才是真正烧铅炼汞,降妖伏魔,追求长生的……”
灵渊瞠目结舌,大开眼界,丁宁道人也已经带着两人来到客房。便见一片毛栗树林中,几座飞檐木屋盈盈独立,看上去清丽非常,又是着实安静,与灵渊在华存山庄所住的枯园有异曲同工之妙,的确有几分道家无为的清闲意境。
走进客房之中,丁宁道人先招呼两人落座,又喊了待客的师弟奉上茶水点心,这才看灵渊脸上的疑惑未消,便继续道:“许是姜前辈没有与你们说过,你们还不晓得。我们龙虎派、华存派和轩辕宗,早在四十年前便已经分崩离析,彻底消失。适逢改朝换代,新主登基,天下动乱;朝廷对民间江湖人士的约束,便愈发厉害,三派就此,一直不曾重聚起来。”
“直到得十六年前,镔铁之国来犯,你我三派前辈投身军阵行伍,立下浩大军功,向朝廷表明了心意,才得了皇帝的特许,各得了一片封地,或是兴建山庄,或是修建道观,得以延续前人道统。只是朝廷始终不允许几位掌门开宗立派,故而三派在名义上并没有复兴;师父他老人家难舍故土,便选了龙虎山作为驻地所在,一众门人便也跟着他当了道士……”
说到这里,丁宁道人叹了口气,道:“只是天长日久的,师父自己都有些糊涂了,这些年愈发神神叨叨,对道家生死之事很是痴迷,似乎是扮道士扮得太久,把自己都给哄住绕在里头了……”
灵渊听到一半的时候,便已经明白了其中的关窍所在。其实他早些时候跟姜映明学剑,也曾偶尔听他感慨过这些事情,自己早已疑惑他为何不重立华存派,而是弄了个不伦不类的山庄出来。听丁宁道人这样一说,灵渊自己便是豁然开朗,自晓得“天威难测”的道理,知道朝廷是要以这三派做个榜样,叫江湖人熄了开宗立派,重现辉煌的念头,安安稳稳地学姜映明做个士绅老爷,或是学龙虎真人这般出家,总之莫要打打杀杀,弄得天下不宁,也就是了。
然而当年抵抗镔铁之国的时候,朝廷又是真实不虚地看见了武功的厉害之处,自不舍得将这些高人的道统彻底断绝,免得到下一次危难时无人可用,这才默许了姜映明和龙虎真人等诸位高人继续收徒学武,又是用官家身份将他们牢牢拴住,令他们不得作乱的同时,继续为朝廷培养武学人才。
灵渊的心思原比一般人敏捷,他自己又是超乎少年人的成熟,一旦想通此节,便也想到姜映明的诸多惆怅从何而来,想到龙虎真人为什么对弟子这般放松,想到两位高人为何对镔铁之国的异动这般上心。原是一旦战火重,华存、龙虎和轩辕三支门人便要再为朝廷出力;诸位师兄武功越高,肩上责任也就越重;战场上刀剑无眼,十个人上去难有一个人下来,自比不得当年三派尚存之时那般自由自在。
龙虎真人年事已高,心也更软,又是性格不像姜映明那般要强,自是要在矛盾中陷入混乱;又是他不愿意徒弟们个个练成天下无敌,辛苦练武多年再被推上战场送死。这想法原本与姜映明不同,故而龙虎山丹霞观的情况,便与华存山庄不同,倒也正常。
至于玉,则是没有灵渊这般深刻地晓得世界的阴暗面,但是从经史子集中也领悟了不少道理,自然能够明白昔年武林高人们如今的处境,只得深深叹了口气,与丁宁道人相顾无言。到现在,玉便晓得了丁宁道人变成如今这般样子的原因,原是安安稳稳的寻常人,本来就与仗剑江湖的豪侠不同;失却了武道对自身的锤炼,自然是会逐渐“泯然众人”,变得粗壮而寻常的。
沉默中,就听丁宁道人首先打沉默,尴尬笑道:“师父虽然糊涂,倒有一点好处,越是沉浸道学,就越是喜好干净了;不似寻常老者,越老越糊涂,越老越邋遢,叫我等为难……两位师弟远道而来,甚是辛苦,千里奔波,自是周身疲惫。我早安排门下师弟,为两位准备热汤沐浴,解一解旅途疲乏,便请两位师弟好生沐浴便是。若有所需所用,还请师弟不吝告知,我一定尽量安排妥当,才叫师父不显得太过失礼……唉,你们始终比我福气好……”
说着话,丁宁道人自顾告辞退出,随后便有小道人肩挑背扛,准备来热水木桶,供给灵渊和玉两人沐浴;并有一应皂角香料,尽是不缺,也见那丁宁道人准备周全,吩咐妥当。
之前灵渊和玉,都是在各地驿站看在姜映明的军令之上,服侍周全;今日到了军令不起作用的地方,两人对这沐浴之事却是尴尬非常。只听得他兄弟两人彼此恭谦,又自友让,都要叫对方洗这头一水,一时纠结。便是龙虎真人稀里糊涂,座下弟子也纷纷仿效,有些事情没有安排妥当的关系;这当然也是道家清静无为,对于一众假道士来说,谁先谁后,原是没有什么关系的;纵是共处一室,倒也稀松寻常,算不得什么。
最终灵渊争不过玉,始终还是自己先脱了进桶沐浴。也还要多谢皇恩浩**,龙虎真人得皇帝赏赐之后财大气粗,客房都是修建得有出有进,内外有序,自有分隔;否则要是叫两人中任何一人,在对方面前沐浴更衣,这点尴尬,几乎能叫他们自刎当场了。
泡在热水香汤之内,灵渊倒也觉得周身活络束缚。归根到底,各地驿站始终比不得馆驿,不过是用来换马歇人的所在而已,能有热水沐浴便是极为难得,要是这热水中还有香料皂角,便是要叫人激动非常,几近落泪的。灵渊这会儿泡在热水里,倒也真觉得浑身舒泰,又是欢喜,真实不虚地感受到了作为客人的快乐和舒爽,对那丁宁道人感激非常,无以言表。
然而洗着洗着,倒也叫灵渊觉得有哪里不对,以他超乎常人的五感,莫名其妙地觉得有人在窥视自己。一开始,他只觉得自己思虑太多,疑心生出暗鬼;可是时间一长,这股被人暗中窥视的感觉便是越来越强烈,虽是不曾被肉眼感知,不曾被耳朵听闻,然而超乎五感之外的第六感,无时无刻不叫灵渊觉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暗道莫不是这些假道士被憋得出了问题,对自己这一身皮肉起了兴趣,暗中在哪里偷窥观瞧。
不多时,灵渊实在是忍无可忍,小心翼翼地背过让冥冥中的视线,穿戴妥当,出外换人,同时对玉低声提醒,道:“你小心了……这些道士似乎不太正经!我老觉得有人暗中窥伺,怕不是深山日久,道人们憋得疯了!你若也有同感,一定大声喊我;我定亲自救你,断不叫你清白失在当场……奇怪了,难不成是我太过敏感?”
玉被他说得周身不适,扭扭捏捏清洁了身躯出来,并无被人窥视的感觉,叫他忍不住跟灵渊喊了一场,叫他莫要疑心生暗鬼,怀疑龙虎山诸位师兄的人性才是。
灵渊自是委屈,又是苦无证据,倒也怀疑自己,暗道玉的皮肉不比自身差上点滴,若是真有人无耻偷窥,为何只看自己,不看玉?心念难平,又是委屈,他忍不住与玉说呛了几句,两人吵了一通,差点动手,自见他敏感非常,受不得半点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