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下时候不早,沐浴后,敬亭颐身上仅垮着一件单薄的衣袍,甚至连宫绦都未系。衣袍内里的系带松松扣着,俨然一副要上床歇息的模样。

往常他身上里里外外都是衣裳,今晚却只穿着一件。领子开得稍深,到冷白的胸膛那里。

门一开,按说应先看人家的脸。可浮云卿的眼珠偏偏成了精,先乜人家袒露出来的大片肌肤,死死盯着。

不过她为自己辩解着。她只长到敬亭颐胸口那里,看胸膛实在正常。她陶醉在大好春光景里,甚至还忘我地吞咽了下口水。

“公主。”

敬亭颐瞧她看得痴了,无奈摇头。

“噢,噢。”浮云卿连连点头,只是眼珠依旧停在那片胸膛前。不止是胸膛,就连他起起伏伏的腰肌都瞧得仔细。

她能闻见院里的松柏冷香,能闻见敬亭颐身上一贯的草药香,甚至能闻见一丝沐浴后的、独属于敬亭颐的香。

“外面冷,公主随我进屋说罢。”

比及敬亭颐转身回屋,浮云卿才堪堪回了神,左手提裙,右手挑琉璃玉兔灯,跟着迈过门槛。

“这屋里黑得瘆人,先生也不怕用费了眼。”

浮云卿将灯挂在梨木架上,屋里倏地亮堂起来。

她也清楚深夜打扰冒昧,想着赶紧说完,再赶紧回去。

“明日我要出去,约莫是从晌午到晚间,戌时回来。若遇上什么事,先生就与禅婆子一同商量着来。她那里我交代过了,往后不会再给你使脸色看的。”

敬亭颐颔首说好。

浮云卿坐在屋南的圆桌边,而他在放着账簿的方桌边站着。瞧出浮云卿的欲言又止,遂合上账簿,朝这边走来,坐到她对面。

“公主在臣面前,不必有难言之忧。说什么都好,臣都会听的。”

浮云卿说那好,“方才我到麦婆子屋里走了一趟,她身子猛地垮了下去。大夫说,是寒气侵体后,先前的小毛病跟着一起犯了。大夫交代,千万别再叫她干重活儿,最好能找个清闲地方好好休养。麦婆子以为我要赶她走,急得又开始发热。病情反反复复,也不知道何时能好。”

浮云卿抬眸,这才发觉原来敬亭颐一直都在看她。

她素来不习惯被人注视着,可敬亭颐眼里满是真诚,他是为数不多的,真的在听她絮絮叨叨说话的人。

“其实我想说的也不是这些……”浮云卿复而低下头,绞着手里的帕子,仿佛这样心里能舒坦些。

“侧犯告诉我,昨晚麦婆子冒雨递信,更深夜重,回来一身湿。连换衣服都不顾得,匆忙去我那里,想瞧瞧我睡得是否踏实。我本可以今早叫中贵人往禁中捎信,这样昨晚麦婆子就不会出去,也不会生病。”

“今日我去屋里瞧她,不过一晚,她鬓边便生出几根白发。我突然意识到,麦婆子在悄摸变老,一个不注意,便老了几岁。”

“我很自责。因我不懂事,不体谅人,才叫她忧患缠身。”

愈说头愈低,恨不得像千年老王八一样,缩进自己的壳里。

麦婆子把浮云卿当成自个儿奶大的娃,浮云卿何尝不是把她当成长辈来对待呢。

亲情向来如此复杂,为对方好,偏偏各自觉着愧怍,找不出一个好法子去解决,临了好心办了坏事,又得伤心一阵。

亲情对敬亭颐而言甚是遥远,他不清楚麦婆子与浮云卿的过往,但依旧能共感这份复杂的情绪。

“如此足矣。”敬亭颐轻声安慰,“我想,麦婆子若看到公主自省的样子,定是万分欣慰。能瞧见公主成长,瞧见公主的行动,于她而言,足矣。”

“可我觉着不对等。麦婆子为我付出许多,无论我怎样做,都报答不了她的恩情。每每想到这些小恩小惠便能满足她,难免气馁。”

敬亭颐些许愕然。

打小锦衣玉食地养在禁中,明明该看惯等级秩序的森严,该清楚奴仆生来便与主子是不对等的事。可浮云卿依旧保持着怜悯的心,想在能力范围内,让奴仆过得好一点。

这便是赤子之心。

在昏昏暗暗的屋里,那颗心跃动着,融化固有的森冷,注入暖意。

敬亭颐不忍打破这份真诚,但又必须告诉她,到底要怎么做。

“或许有些时候,平等要为一厢情愿让步。”

话说出口,如释重负。

平等要为一厢情愿让步。在固有的、畸形的、不对等的关系里,一厢情愿挣脱不出桎梏,但的确会带来真切的幸福。

麦婆子如此,他亦如此。

这般讳莫如深的话,浮云卿是万万听不懂的。

“我以为的平等,是投桃报桃。你不欠我,我也不欠你。若一方有欺骗、违心,那便是不平等。”浮云卿撇撇嘴,“我实在不喜欢亏欠旁人的感觉,实在不喜欢麻烦旁人的感觉。”

不喜欢亏欠旁人,不喜欢麻烦旁人,也有另一种释义,即不喜欢被人亏欠,被人麻烦。

凡事提溜出来,你是你的,我是我的,互不混淆,这便是浮云卿以为的平等。显然过于单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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