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那些藏积的,被记忆封存的陈年往事一股脑倾诉完,许连琅觉得胸口的酸胀好了许多,堵在嗓子眼的东西被吐了出来,脑子被暂时清空,她才能再次思考。
李日公公那两句话听不大清楚,等她再去询问时,李日又眼神闪躲,含含糊糊。
“知道那些乱七八糟的勾当有什么用,我这儿帮你瞅着,左右不过三月,总能给你寻了更好的去处,就先暂且在耸云阁忍忍吧。”
许连琅连忙道:“公公不用这般,我愿意留在耸云阁的。”
李日喝得有些醉了,腮边悄悄地爬上来一坨红,眼睛快要睁不开,半眯半乐。
他躺回到船舱中,朝她摆手,“要的要的,你这个心性,还是别留在这里的为好。”
他转了个身,背对着许连琅,“小丫头,日上三竿了。”
许连琅“呀”了一声,再也顾不得这件事,着急忙慌的就往耸云阁跑。
晚了晚了!
要错过容嫔的早膳时辰了!
热河行宫极大,修建的富丽堂皇,依河、依溪、依山而落的宫殿亭阁随处可见。山林掩映下,似乎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只有许连琅奔跑时的喘气声。
耸云阁远离主殿,最初建造时,是因为容嫔喜静,不喜人闹喧嚣,那时她刚刚怀有身孕,皇帝怜惜疼爱,在行宫定了这处位置,又亲自设计了图纸,在原有建筑的基础上,以半年为工期,赶在容嫔生产前建了这耸云阁。
耸云阁,一如其名,高耸入云,傍山而建,一阶阶石梯沿着山势蜿蜒,一通而上,石阶的尽头,殿宇巍峨,高大的金身神佛像熠熠发光,慈悲地俯瞅芸芸。
工程浩大,造价不菲,国拨银。
皇帝少年老成,鲜少怒发冲冠为红颜,这人生仅有的一次,就都完完全全的给了容嫔。
只可惜,当初有多风光,现在就有多萧条。
当初让多少人艳羡了,现在就有多少人等着踩上一脚。
许连琅带着从膳食堂拿来的早膳,用脚踢了一下漆皮都掉落的主门,主门应声而开,入目的是蔓延而上的数级石阶,一眼望去,望不到边际。
她扎着头,将早膳往怀里拢了拢,耸云阁周界一向没什么人,路过的宫人都避之不及,像是此处有什么豺狼虎豹脏东西沾不得身。
他们飞速离去,顺道给她个同情却也鄙夷的眼神。
许连琅装作看不到,只闷头走着,其实她完全知晓这些眼神背后的缘故。
因为她被分到了耸云阁伺候失宠的容嫔,所以同情。
因为她还勤勤恳恳的伺候着失宠的容嫔,所以鄙夷。
有那位偷盗的婢子为先,她再做什么勤恳忠主之事,在别人看人,都会带着别样的目的。
明明不是她的错,却连坐了她。
她慢慢加快了步子,两阶台阶并为一阶,她边跑边迈,浑身大汗淋漓,俏丽的下巴上不间断的往下滴着汗珠。
过去种种已成过去,她扭转不了,唯有指望未来。
她数着脚下的石阶,在数到第三十个数之后,她慢慢顿住了脚步,又想起昨夜的情形。
这次,除却那夜容嫔的声声控诉,她只想起了那张挂着泪珠的脸蛋儿。
她嚎哭喊叫,捶打着自己的亲生儿子之前,也曾经期期艾艾的看着她求救,那双眼睛,在清明与疯狂中挣扎,在那一线的挣扎中,挤出了无尽的哀求。
一瞬间,恍若当年那场宫宴的角色变了。
哭的惨兮兮的人不是她,成了容嫔。
伸出手安慰的人不是容嫔,成了她。
她数不清到底爬了多少阶石阶,心快速下沉,沉到谷底,又蓦然反弹。
她绕过了正殿,径直去寻了那高大的金神佛像。
慈眉善目的佛有着最悲天悯人的面容,在佛的脚下,是绽放的睡莲,莲心硕大藏着一个趴着睡的小娃娃。
许连琅不由的放慢了脚步,尽管佛前早无香火与供奉,但她还是双手合十拜了一拜。
这大概就是圣上曾经为还未出世的七皇子所供奉的神佛。
周边无人,一佛一人,遥遥相望。
金身佛像,也抵不过时间侵染,斑驳开来,佛面漆黑已经辨不清,就像这对母子。
滚入淤泥的贵人用泪水、用叹息无声的向她说着,这些泥我擦不干净了,这些泥长在我身上了。我没了华服没了金饰,入了淤泥,无人看得见,无人管得了。
许连琅掏出帕子,努力去擦那睡莲中的趴睡的小娃娃,积年灰尘迅速将帕子弄黑,她就丢了帕子,用衣摆、用袖子、用手去擦。
终究是没有办法再如之前金光熠熠,但小娃娃净了面额,露出了那张安然的睡脸,不谙世事。
但她的七皇子,却在世间和母妃一起搓磨着。
许连琅清凌凌的眼珠清透而亮丽,她一眨也不眨的盯着这个小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