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林跟父母说了胡同里发生的事,耐心地等待爷爷解答。宋家教育一贯如此,不把孩子当成无知的可蒙蔽的小动物,大家都是平等的家庭成员,有提出问题并获得解答的权利。
宋爷爷宋荣笑了,告诉孙子:“这是两个女人,不,是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之间的较量,谁赢了,谁在家里说了算。喏,就像你奶奶,让我往东,我是绝对不招惹她,往西拐的。”
宋林说:“我听他们说,要签离婚协议,妈妈同我说过,离婚就是不再是一家人了,那女人即使赢了,也不能像奶奶一样,在家说了算吧。”
宋荣一愣,觉得孙子挺傻:“俞立能指挥千军万马,可到头来,不过家里一双筷子,死后一具棺材,大家伙谁都不傻,这一生再煊赫有什么用,没有继承人,扯犊子抹眼泪儿去吧。我培养你,卢家培养卢二,阮家培养老大,着急忙慌的为了什么?大家军旅一生,没少扛肩膀,这会儿也断然不想输了。俞立跟老妻决裂,各培养一个孩子,将来谁当家,自然是落在这两个孩子身上,流着一样的血,离婚协议可赖不掉。”
第二天,恶劣的坏孩子张小栓撕碎了林迟攒了很久的小浣熊卡片,那个很久才能得到一点零用钱,很久很久才能攒到一张不同的卡片,一下子,却都被小栓毁了。
小栓得意扬扬地等他哭,却只等到了这个孩子偷偷地用破旧的衣袖默默擦泪的样子。偷偷地,不想被人看到的模样,泪珠却晶莹得发亮。
小栓觉得更加慌乱,甚至还有些不舒服。这种不舒服让他本能地不想再看见林迟这个孩子。
他粗枝大叶,头一次有了“这个人很脓包我要离他远点”或者“这个人很脓包我要好好欺负他”的想法,他举棋不定,林迟吸溜着鼻子,美术课上掏出一支彩笔涂色,小小的手不小心蹭到他的,软白而带着清爽的气息,小栓觉得自己瞬间被激出满满的雄性荷尔蒙,俨然生出一种“把他欺负哭也很不赖嘛”的感觉,毅然决然选择了后者。而后林迟莫名其妙地陷入被全校第一坏蛋张小栓喊打喊杀的世界里。
不过,这种欺负带着男孩子才懂的默契,小栓再坏,也只是流于表面,若是相比中二病是中学生的病征,他无非就是偶尔用桌缝夹着同桌小臂上的嫩肉的小二病。旁的男生欺负谁,总号召前桌、后桌一起干,小栓不屑这么做,一向单干来着,要不趁着林迟写字猛晃桌子,要不画个三八线,自己占八,大摇大摆地把所有的玩具摆一桌,等着林迟生气。
你或许不懂小二病的由来,因为如果你懂,代表你也曾病入膏肓。
林迟没病,林迟也没生气。他迟钝又没用,对别人说的话不敏感也就罢了,对别人做的事也不大敏感,总有些后知后觉地慢半拍。即便真的听懂了看明白了难过了,也只是脓包地偷偷哭罢了。
1998年10月底,出现了一部神奇的电视剧,大人孩子都看得如痴如醉,万人空巷在国内,是第一次。乡下的姥娘、舅舅专程打电话说:“栓儿啊,给你说个好看的电视剧。”
叫啥?
《还珠格格》,湖南卫视播的。
然后造了孽了,后来回顾,从第一部到第三部,追剧都似乎追了大半个青春。
安徽的洪水在九月间止住,国人刚从灾难中走出来,一部电视剧倒是缓解了一小半的伤痛。人都是朝着快乐和幸福仰头的,苦渐渐被厌弃,也渐渐被代替。
小燕子可爱得难能可贵,紫薇是个教人提高审美的姑娘,五阿哥一双眼睛永远带着温柔、诚恳和难得的贵族式的倔强,尔康洒脱聪明,就连皇阿玛都招人喜欢,他要是我爸爸该有多好啊,高傲矜持如宋林都学会了里面所有的歌,音乐课上跟冯宝宝比唱《山水迢迢》愣是没输。
所有的孩子都为之着迷,包括怪人林迟。可是林迟比较悲催,他每天晚上八点半准时睡觉,只能看第一集外加第二集的预告。第二天大家讨论时自然一头雾水。
第十二集预告容嬷嬷被扇了巴掌,林迟梦里都是容嬷嬷怎么被扇了的问号,早上着急,小家伙就问小栓,小栓心想喂喂喂我们俩是仇人啊,这么珍贵的电视剧信息怎么能告诉你呢,他一蹦一跳地找宋林,带着恶意大声讨论剧情,与墙壁紧密相连的背景终于察觉到了被欺负的忧伤。
“你说就说,比画什么,眼斜什么,这都什么毛病?”宋林蹙着眉毛,看着小栓这张俨然小人得志的脸。
小栓嘿嘿笑:“我妈就不管我看电视到几点,我看到几点她都不管我。”
宋林无力:“对,她是不管你,因为你根本熬不到九点就自动睡着了。”
小栓得意:“我能看全集啊,我爷给我弄到了全集《还珠格格》,电视剧都还没播完呢。”
一群小朋友齐刷刷扭头,都像看到了亲爱的皇阿玛,那会儿还不流行“土豪”这词儿,不然多贴切。宋林不爽了:“你今天到底哪根筋不对了,在我面前炫耀个什么?”
小栓眼都快斜到最后一排了,摆明不是对着他说的,宋林迷茫地往后一看,才看到一脸沮丧和羡慕的林迟。
“有病!”宋林下了结论,把小栓推一边儿去了。
小栓从“我有全套《还珠格格》影碟”开始,就受到了极大的欢迎,去他家看vd的一拨又一拨,小栓爷爷一向脾气挺好,后来也忍不住了,捏着小栓的耳朵咆哮:“生怕别人不知道你爷爷住哪儿、导弹往哪儿轰定位不了是吗啊,怎么长的这脑子,仿谁?忒大胆!”
后来小朋友们就被隔绝到了园子外,小栓扯了根线,从警卫室接了vd,小朋友们继续如痴如醉。宋荣的军车刚到园子门口,就看到乌泱泱一群,纳闷死了,看到孩子中间眉飞色舞的小栓,啼笑皆非,给小栓爷爷打了个电话告状,随后告诫孙子:“小栓这么闹腾,不像话,以后少跟他玩。”
宋林嗤地笑了:“平时解解闷儿,傻乎乎的。”
宋家爷孙扬长而去,不大会儿,小栓爷爷就红着老脸,大步流星把小栓连同vd机提溜回了家。
少不了一顿胖揍。
除了林迟,班上的小朋友都看过了,小栓自然也就消停了。只剩下林迟,忐忑不安地瞅着他。
他白皙美丽,又柔软可欺,既像一朵夜间才绽放的香百合,又像一块婴儿都能咬得动的香蕉松饼。
这些天,小栓一直觑着他的动静,见他渴望、沮丧又不敢要求的模样,心里莫名有些不舒服。林迟有好多次迟疑着张开口,可是最终怕被拒绝,低下头,安静地坐了回去。小栓不知为何,想起了以前随着爷爷钓鱼的经历,挂着饵饼,小鱼小虾才会过来。可也有些弱小的鱼,因为抢不过大鱼,吃不到饵,反而躲过一劫。
林迟是没有爸妈的孩子,大家都知道,也因此视他为异类。孩子们总是残忍地说着自己也不明白的话,“你没爸妈”是这个孩子听到的最多的话。没有爸妈,就代表他丧失了许多权利,孩子们最深的渴望永远是向父母索取,衣食住行、爱憎笑闹,父母无所不能地满足,可林迟的欲望却只是大海中跌入的一块石头,从哪儿来,便从哪儿湮没。
这是他没有请求小栓的理由。他知道小栓不是坏人,但小栓讨厌他,利用别人的善良来消弭彼此之间的憎恶感,原不应该如此。
十月中旬,秋高气爽,三小组织了一次郊游,孩子们自主带餐。暨秋为小栓准备了虾条、果冻、桂花糕、糯米卷、脆皮牛肉之类的点心,还有一瓶橘子汁,这是一个太过溺爱孩子的妈妈,奥特曼小包被塞得满满当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