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榕回到家时已经快到下午六点,张梅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两人对视一眼后沉默无言,张梅继续看电视,张榕回了房间。张榕把包里的礼物拿出来放在桌上,过了一会就听到李惠和张梅的说话声。李惠问张榕回来了吗,张梅说在房间,李惠又说不要老是看电视,对眼睛不好,张梅没答话。张榕继续坐在桌前,她并不想出去,她最喜欢一个人安静的发呆。张榕不知道自己胡思乱想了多久,她听到李惠在客厅喊她出去吃饭,才有些不情愿地站起身走出房间。
张宗利、李惠、张梅已经坐在餐桌那里,张榕慢腾腾的走过去,坐在张梅身边。张榕迅速的看了一眼对面的李惠,李惠满脸笑容,张榕不知为何突然感觉心里有点难受,她连忙转移视线,微微低下头,看到了桌子上的生日蛋糕。李惠说:“今天是张榕15岁的生日,张榕又长大了一岁,很快就上高中了,好好学习,也要照顾好自己。”张榕还是低着头,她如往常一样保持沉默。李惠也早就习惯了张榕的沉默,没再说什么,切了一块蛋糕放在张榕面前。这时坐在左边的张梅扯了一下张榕的衣摆,张榕看向张梅,张梅笑着说:“姐,生日快乐。今天我给你买了礼物哦。”张梅迅速起身,坐到沙发上,从包里拿出一个粉色小盒子,又迅速坐到张榕身边。张梅把小盒子递给张榕,张榕接过来打开,里面是一条四叶草手链,张梅说:“你不是喜欢四叶草吗?四叶草代表幸运,希望你以后幸运。”张榕不知道说什么,她还不习惯张梅突然的关心,顿了一下,她轻轻的说了一句谢谢。
一家人一起吃了晚饭,如遥远记忆中一样,张宗利面无表情,经常挑剔菜做得咸了淡了,李惠和张梅断断续续的说着关于学习、电视剧、邻里关系各种话题,张榕沉默不语,除了嘴在吃饭,好像自己不存在一样。
重生之前张榕和张梅一直很疏远,张榕不记得她和张梅互相送过什么礼物,她倒是有一条这样的四叶草手链,却是她自己买的。她以为这次重生只是回到了12年前,她会沿着命运设计好的轨迹再活一次,什么都不会改变,她还是会走上注定悲剧的路。可是现在却有些不同了,如果不是她以为的那样,如果有改变命运的可能,她是不是应该努力去做些什么?
深夜,张梅已经睡了,张榕又一次失眠。重生之前她已多年失眠,有时吃褪黑素、地西泮,有时自暴自弃任由自己在黑夜里迷茫。这个夜晚张榕又一次放任自己胡思乱想,今天早上她发现自己莫名其妙重生了,这是她不曾想过的,她不知道以后会怎样,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
在张榕的记忆里,她从来不是讨人喜欢的孩子,父母对她的要求太多:好好学习,提高成绩;开朗一点,多说话多笑;要有礼貌,要态度好;不要闷在家里,不要看电视……如果只是简单的要求也就罢了,张宗利总是在训斥指责她:考试为什么没考第一?亲戚来家里为什么不叫人?怎么总是没礼貌?整天不说话装哑巴?……尤其是她还有个比她优秀太多的妹妹,父母总是拿她们作比较,各个方面,她都比不过张梅。张榕从小就心思细腻敏感,她清楚地知道,张宗利不喜欢她,甚至是厌恶她,张宗利不止一次说过,她在这个家里让人看了心烦,李惠虽然疼爱她,却更疼爱张梅。
张宗利和李惠的婚姻并不幸福,张宗利在明水镇纺织厂上班,李惠是明水中学的数学老师兼班主任,张榕初中时张宗利升职当上车间主任,张榕高中时张宗利出轨车间女同事,女同事也有家室有孩子。张榕是住校生,只有周末才回家,父母刻意隐瞒此事,张榕偶然听到单元楼里几个大妈的闲言碎语才知道,她问过张梅的态度,张梅一脸冷漠的说这是大人们的事,她们不用管,父母不主动提,她们就当不知道。张榕很想问问李惠有什么打算,难道就这样隐忍着,母女三人都装作若无其事,任由张宗利继续胡作非为?最终张榕什么也没做,她听了张梅的劝告:如果她们去问、去闹,李惠只会更难堪、更痛苦。但是,张梅可以表现的若无其事,好像事不关己,完全不受影响,张榕却做不到。张榕最讨厌虚伪,所以才会对那些两面三刀的亲戚不够热情,她一向不够圆滑世故,不愿讨好自己内心所厌恶的人,她有自己的原则,一旦认定了就不会妥协屈服,她的处世态度是宁死不屈。
张宗利的缺点实在是太多太多,好吃懒做,脾气暴躁,从来不做任何家务,做饭也不会,在家里总是对母女三人指手画脚,稍不如意就对她们指责、挑剔,经常和几个狐朋狗友在家里喝酒到深夜,吵吵闹闹,喝醉了就发酒疯摔东西骂人。张宗利讨厌张榕,对优秀的张梅也各种不满,他和他的老母亲都是封建的重男轻女思想,生了两个女儿、没有儿子,他觉得自己因此被人瞧不起,别人都在背地里嘲笑他。张榕和张梅的奶奶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除了二儿子张宗利,四个子女都有儿子,老太太喜欢孙子、外甥,不喜欢孙女、外甥女,因而最不关心张宗利一家,对着张榕和张梅从来没有好脸色。张榕七八岁时爷爷就因病去世了,老太太一直住在大儿子张宗胜家,几乎没来过张宗利家。张宗利脾气暴躁,李惠性格强势,年轻时起两人就经常为了生活琐事吵架,互不相让,张榕和张梅从小听着父母的吵架声长大。张榕的内心太过敏感,早早地感受到了张宗利对自己的不满,她越来越自卑,越来越沉默,在这个家里小心翼翼,尽量让自己没有存在感,她就像是被关进了黑暗的牢笼里,看不见,也没有出路,她挣扎、迷茫、绝望,没有反抗的能力,只能逆来顺受,默默承受着折磨,这是她与生俱来不得不承受的,这是她的宿命,无法改变,对此她无能为力。即使被困在牢笼,她的内心也不曾屈服,她的沉默冷淡是她无声的反抗,她的倔强和自尊让她不屑于装乖讨好。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是七八岁,也许是十来岁,张榕变得沉默寡言,内向孤僻,她对待张宗利没有热情的好态度,不会装乖讨好,不愿和他说话,对他视而不见,甚至不愿叫他一声爸爸,张宗利为此骂过她多次,也曾抬手想要打她,被李惠一次次阻止,张榕从不闪躲退缩,站在那里一脸冷漠的看着张宗利那张丑恶的脸,她不说话,只是在心里想着,你也就这点本事了吧,骂完了就准备打了,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屈服了吗?有本事你就打死我吧。李惠有时会和她谈心,其实就是劝她,不要对张宗利那种态度,张宗利是她的爸爸,张宗利很累很辛苦,她应该孝顺张宗利,张榕对此置若罔闻。
张梅的性格和张榕截然相反,父母婚姻的不幸好像对张梅并没有什么影响,她依旧活泼开朗,积极乐观,甚至在张榕眼里她有点没心没肺,她可以在父母日复一日的吵架声中心无旁骛的写作业,考试成绩大多数是年级前三名,就算生病了发挥失常也是前十名;纵使张宗利的习惯和思想千般万般恶劣,她依旧是听话孝顺的乖女儿,她喜欢挽着李惠的手臂撒娇,说一些好听的话缓和气氛。
张榕的心底埋着一颗烈性炸弹,她拼命的克制自己,尽力把这颗炸弹压在心底,李惠一直以来对张宗利的隐忍态度就像一根导火索,张宗利的出轨事件是火苗,一下子把这颗炸弹引,张榕的内心瞬间爆发,怒火疯狂烧,直至变成一片荒芜,只剩下遍地黑色的灰烬和千疮百孔的伤痕。张榕听从了张梅的劝告,不问不管不闹,只是从此以后她每次看到张宗利时,眼神里不再只有冷漠,还有深深的鄙视和恨意。张梅也变得冷漠,偶尔对张宗利不理不睬,所有心思精力都集中在学习上。
张榕心里怨恨张宗利越来越恬不知耻,也怨恨李惠的忍气吞声,她对李惠有一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同情,但是她无力改变什么,只能和张梅一样,尊重李惠的选择。张榕觉得这个家早已不是她真正的家,家应该是避风的港湾,给她温暖和希望,而不是遍布荆棘的沼泽地,让她遍体鳞伤还无法逃脱,让她陷在其中绝望挣扎。
张宗利的出轨事件好似只是他一时糊涂,李惠的原谅让张宗利回归家庭,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然而,张榕觉得,这个家表面上依旧完整,实则早已满是裂痕,随时可能支离破碎。张榕和张梅相继考上大学离开明水镇、离开英宛市,张榕和她的大多数同学一样,考了一所普通的大学,毕业后留在外地找了一份普通的工作,张梅继续她的学霸生涯,考上985,Y省的Y大,然后考研,她的学霸之路也许还会更远。她们都过上了自己的生活,英宛市、明水镇,都变得很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