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容挑眉:“喔,我又不是庸脂俗粉,他们同我在一起时,又怎么会说这些?”她说着掀开被子,一面整理炕桌上那几封家,一面道:“好了,你叫我瞧的事,我也瞧见了,不打扰你了,我回去了。”

只叫陆慎攥住手腕,不肯放手。

陆慎沉着脸坐在那里,十分颓然,只是他到底不是蠢人,须臾便已明白:“夫妻之情,自该尊之敬之,只是你口中的成全,我是万万办不到的。”

第5章

林容却再也没有任何交流的欲望站在原处,并不回头,只淡淡地回了一句:“喔我知道了。时辰不早了没别的事我先回去歇息了。”

陆慎紧握着林容的手腕,并不肯放,两人正僵持着,忽地外间有人隔着屏风回话:“主公游击将军许从化、中郎将杜敏已在庭中待召。”

陆慎这才慢慢松开来滑到那女子凉凉的手心,取了斗篷替她披上,亲送了她出门见她犹绷着一张冷脸欲言又止,终是挥手,吩咐伺候的丫鬟:“送夫人回去。”

这一日,先是天未亮便起身去城郊观礼,后又陪着老太太宴饮、游园刚才又同陆慎对牛弹琴说了半晌话,耗神费力。等林容回弇山院在软榻上坐定的时,只觉得浑身酸疼。

翠禽奉了茶过来,屏退了屋里的小丫鬟,连凤箫也指使出去:“你昨儿要的花样子四奶奶身边的姐姐送了过来,放在绣架上你去瞧瞧,是不是你要的那几样?”

等人散了,翠禽这才跪在林容身边:“县主,您刚走没一会儿,沉砚便领着几个婆子来搜检屋子,说是您吩咐的,丢了一支白玉光素扁方。关了院门,把院子仔仔细细全都搜了一遍,不独避子汤的药材,就连老太太、四奶奶送的好些补药也叫搜了去,丫鬟房里的什么治春藓的药也收了。总之,跟药材有关的,不拘是什么,统统搜检了去,连县主常读的医也叫翻了一遍。”

林容支手撑着下颌,一脸倦容,幽幽叹息:“原来如此!”怪不得要叫自己去房,原是引自己出去,为了这一桩事,并不是为了要见那什么袁夫人,也并非什么叫自己听一听的话。她忽觉得自己浑身无力,更生不出气来,只觉得无奈。

倘若林容像往日动怒生气,翠禽还放心一点。她现如今这样平静,不由得泪眼汪汪,心里实在惶恐,就怕君侯逼得紧了,县主走了绝路:“县主,咱们该怎么办?”

林容抚着那只粉青釉茶盅,既平又静,好半晌幽幽道:“看来是非生一个孩子不可了!”

翠禽叫林容的话惊住,不知她怎么似乎转瞬之间便改了主意,呆呆望着她,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县主?”

林容勾出一个浅浅的笑,伸手去抚翠禽的发顶:“别怕,我只是觉得,我可能不会是一个称职的母亲,将来可能要你帮我才行呢?”

翠禽迟疑的点点头,勉强笑笑:“县主担心这个做什么,再不济还有奶嬷嬷们呢。奴婢哪儿都不去,跟在县主身边一辈子,将来照顾小世子、小小姐。”

林容嗯了一声,瞥见一旁架上的医果叫人全都翻乱了,怔怔瞧了半晌,心里已经暗暗下了决断,面无表情地吩咐:“把这些都拿出去扔了吧,今儿大家都受了惊,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凡当值的都赏一吊钱,算我给她们压惊了。”

说罢,她自觉再无精神,沐浴后,头发只擦得半干,便掩帐沉沉睡去。

陆慎议完事,已是将近天明时分,他推开门,站在廊下,问:“如何了?”

沉砚回:“夫人昨晚什么都没说,也没发脾气,回去之后,便早早睡下了,还赏了当值的下人一吊钱,说是给她们压惊。”

陆慎听罢,嗯了一声,沿着湖边踱步,不知不觉已到了弇山院门口,推门进去,院子里静悄悄的,只几个早起的小丫鬟在轻手轻脚地洒扫庭院,偶尔闻得一声猫叫。

陆慎止住丫鬟们请安声,推门抚帐而入,见那女子正安睡,乌压压的发,红绫绫的被,白莹莹的脸,似乎才刚哭过,扇子般的睫毛上还带着点湿润之气,便知道她是早已经醒了的。

负手静静地站了会儿,见她并不肯睁眼,只得坐在床沿上,一只手伸进锦被里去按林容的小腿,一面低声道:“听丫鬟说,你昨儿陪老太太逛园子,走了小半天的路,腿酸得厉害。”

又似嘱咐又似闲聊:“你保养身子,也要循序渐进,每日沿着湖边走九十步即可,走得太多,反有害无益。老太太那里你有孝心是好,也得顾着自己身子,略有不舒服,便回来歇着就是,不必强撑。”

他这样仿佛无事发生一般,自以为温情脉脉地说着家常话,反叫林容觉得悲凉,她只装作没听见,偏头转了个身子,背对着陆慎,怔怔望着帷帐上的绿头蛐蛐。

不多时,床帐边没了声响,林容还以为他已经走了,忽听得一生长长的叹息。

陆慎喃喃,颇似自白道:“十一,你说得没错,在你面前,我陆慎就是一个十足的小人,言而无信,反复无常。倘若是从前的我,见了这样人,免不得要评一句‘英雄气短,儿女情长’,耽湎于妇人的温柔乡,还要下一个此人不堪大用的考语。”

说着他伸手去抚那小女子的脸,连语气也温柔了许多:“只是……只是,谁叫我遇见了你呢?不管你骂我无耻也罢,小人也罢,你是我妻子,我们要生同衾死同穴,这一辈子,你都不能离我而去。我可以成全旁人,只是唯独不能成全你。”

林容听了,沉默片刻,开口问:“妻子?是那种随时随地,供你暖床泻欲的妻子么?是那么以丈夫为天,事事顺从,不得有片刻违逆的妻子么?是那种一旦惹怒了丈夫,就轻则幽居,重则赐死的妻子么?”

她坐起来,面色平静:“你可以尊重老太太、尊重老姑奶奶,可以尊重没见过几面的袁夫人,却唯独不会尊重我。她们或是长辈,或有才干,或有忠孝义举,所以你尊之敬之。但是在你心里,我只是一个略有姿色,伺候床帏的妇人。身无长处,以色侍人,并配不上你这样的尊重。所以,你虽口里说着原配发妻,心里却从没有把我当做妻子看待,你其实并不大瞧得上我这样空有皮囊的女子。”

说着,林容笑了笑:“你预想中的妻子,应该有袁夫人那样的才行,有老姑奶奶那样的胸中沟壑,可你却又偏偏对我这样的人动欲起念。你瞧不大上我,却又沉迷其中,你有时也会觉得自鄙吧?”

陆慎默默,他自己尚不能理清其中的幽秘,却叫她一一说来,无法辩驳,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崔十一,这样的洞察人心,分毫毕现,抬眼望去,仿佛从未认得过这女子一般:“你?”

林容笑笑,自嘲道:“我父亲曾说过,我这个人,最大的优点是清醒,最大的缺点也是清醒。只是我觉得还好,旁人说难得糊涂,我说么,最难得的是不要装糊涂,成了真糊涂。”

她略抚了抚了发鬓,接着道:“其实,你待我真的是有多么喜欢吗?也未必见得吧!倘若没有那碗鹿血酒,你也不会叫我上去伺候你。倘若不是我在千荡崖忤逆了你,你也不会抓了我回来。倘若不是梁祁的事情被翻出来,我此时早已经到了江州。三分□□,三分较劲,三分新鲜。阴差阳错,好像叫推着走一样,倘没有这么多的事,你也就丢开手了。倘若我早些顺从你,没准你早就厌烦了。”

陆慎嗯了一声,问:“还有呢?”

林容垂头,默了片刻:“其实,不管□□也罢,较劲也罢。仔细想来,往日种种,你也并不能算有什么不对。毕竟这世上也没有那一条律令规定,只要一成亲,丈夫就得对妻子珍之爱之。同我江州的父亲、哥哥们相比,你待我,的确已经算得上厚遇了。我这样闹别扭,不肯生育,叫旁人知道了,没准还会说我矫情、事多,无病呻吟,不可理喻。”

说到这里,林容眼前已一片模糊,顿了顿,自我鄙薄般笑笑:“可是,谁叫我就是这样的人呢,我自己也没有办法。”

我受过的教育,读过的,造就了现在这样的我。或许,彻底的融入这里,成为一个安分守拙、面目模糊的贵族夫人,虽麻木却衣食无忧。但,她自己的心她也做不了主,偏这样清醒又痛苦。

千言万语终化成了一句话:“我不要跪着!”

陆慎似懂非懂,只望着那女子脸上一片怅惘悲凉,一颗心闷闷发软。

他拥了那小女子在怀里,低头去吻她的泪眼:“你不用跪任何人,你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你是我陆慎的妻子,我要你坐在万万人之上。”

这实在跟林容说的是两回事,她心里不由得苦笑,又听陆慎在耳边喃喃:“我们生个孩儿吧,男孩儿也好,女孩儿也好,像你也好,像我也好。初春带他去桃花树下踏青,夏日带他去荷塘泛舟,立秋了还可以赏菊花品肥蟹,冬天你怕冷,咱们便到温泉庄子去过冬。他一定生得很好,粉团团的一个小人儿,抱着你的脖子叫娘亲,回头招手唤我爹爹。”

他这样说着,林容眼前仿佛真的浮现出这样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笑嘻嘻伸手过来抱她,奶乎乎:“我抱抱你吧,你别伤心了。”

林容偏头靠在陆慎肩上,泪眼朦胧,良久,低声道:“你不是个好丈夫,也不会是个好父亲。”

陆慎低头,衔着耳垂,直至眉眼,一寸一寸吻去:“等他长大了,你再亲口跟他说,他爹爹有多么可恶,多么爱欺负人,多么的说话不算数。”

接着幔帐叫抚落,又是掩住一室春光,自是:水骨嫩,玉山隆,云雨梦中任人愁。(出自古诗)

第6章

不知过了多久林容已累得手指头都没有力气,懒懒地偏在一边。陆慎起身,一面披了衣裳一面去抚她额前润润的碎发:“你索性再睡一会儿等到用午膳的时辰再起身外头还有好些边将等着回话,我晚上再来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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