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的时候刘景仁才回到后军客馆,这期间他把值房的被褥盆碗准备齐全,又拉着刘庠灏吃了一顿午饭表达谢意,还询问了京城物价住房等各项事宜,得到“京城米贵居大不易”的叹息,最后给醉醺醺的刘庠灏口袋里塞了20两银子,赶着车把他送回家,才有转身回到后军客馆。

第2天刘景仁带着段四跑遍了北京城的内城外城寻找安居的地方。内城的院子不用说了,贵不是问题关键是你的身份得够,不到北京不觉得自己官小,到了北京才发现满城的达官显贵人;外城的院子倒是有,但周围大都是三品四品的高官,像他这样五品下的芝麻官儿,大多只能住在城外。

刘景仁转到天坛的时候,望着祁年殿上碧蓝的圆顶,深蓝的琉璃瓦,浅蓝的明窗和下面绯红的镂空木门,白色大理石建造的丹陛桥直通南北,两边是蓊蓊郁郁的大片的古柏,心里感到无边的温暖。

00年后他的家也能望见这片苍幽的古柏和远处深蓝的祁年殿,不忙的时候他每天都是徒步穿越天坛公园去上班,00年的时光什么都变了,但天坛没变。

最终刘景仁在天坛东北的帽儿胡同找了一个院落,胡同不长只有三户人家,出了胡同是一条悠长的南北正街——蒜市口,拐一个弯儿向北是崇门,拐两个弯儿向南是永定门、往东是广渠门,进出内城和出外城都非常方便。

院落是最里边的一座,隔着西墙远望就是外坛蓊蓊郁郁的古柏,院内树木葱茏,上房5间偏厢各,天井中除了石榴红梅还有一株北方少见的桂花树,上房坐北朝南阳光很好,刘景仁交给段四200两银子,让他订好一年的租约,再添置些必要的家具。

经过两天马不停蹄的奔波,终于在第5天早上刘景仁搬进了天坛东边的新家。

年关将近,诸事繁杂,刘景仁见了陈签事两回,西山建厂的事还没谈出个眉目,陈签事就被叫走了,看来西山建厂得到开年了。兵备司的申祥自有下面的属吏准备,刘景仁到下面的盔甲厂、弓箭厂、冶炼厂转了转,除了老旧,工艺上没什么问题。刘景仁把过年的禄米、福利陆陆续续的领回来,坐在值房里写了两幅字,又到刘庠灏的值房里和他下了一盘棋,天渐渐的黑了。

刘景仁从都督府大门出来,绕过江米巷,穿过正阳门,沿着正阳门大街漫无目的的往前走。

天色暗下来,街道两旁的铺子里温暖的灯光次第亮起,街上行人匆匆,晚归的人们正焦急的往回走。偶尔经过的马车车头点着风灯像睁着独眼的怪兽在星河中穿行,马儿昂着头迈着碎步带着旁若无人的神气叮叮当当的过来,又叮叮当当的过去。

走过大兴县衙,刘景仁继续往前走,他今天不打算走蒋家胡同,他想绕点路,走一走三里河大街,顺便逛一逛猪市口。

猪市口是正阳门大街和三里河大街交汇的地方,这里商铺更多、夜市繁盛,是老北京味道最浓的地方。

刘景仁沿着街道东侧往南走,大兴羊汤店的门帘高高的掀起,里面热气腾腾坐满了人;何计绸缎庄门口点起一排气死风灯,阔大的门面人群进进出出,伙计正忙得拉开一批批绸缎热情的招揽着顾客,一点也没有打烊的意思。

走过何记绸缎,正是两街交汇最热闹的地方,却偏偏只有一座气派的画店,门前冷冷清清,隔着掀起的隔板透过窗户,可以看到仇英浓丽鲜艳的人物画和赵孟頫笔走龙蛇的《赤壁赋》,刘景仁站在窗外静静的看着,他似乎忘记了一切。

这时沿着三里河西街往东,一辆双马驾辕的马车正飞快的跑过来,马车的宽度足足超过两辆马车,能清晰的看到车厢上镶着的金边儿和包裹着缠枝牡丹的棱缎包衣。

驾车的人正沿着西街往北拐,他不但没有减速反而越来越急的啪啪的甩着缰绳,不断催促着那两匹张着鼻孔、喘着粗气的大青马。

正好此时正阳门大街拐弯儿的地方,一个裹着头巾、慈眉善目的小贩正要把摊好的煎饼果子递给面前的一对父子,根本没注意到狂奔过来的马车。

街道不宽,往北拐的马车要躲避街口的人群,根本来不及掉头,只好直直的向西扑过来。

刘景仁听到众人的惊叫声刚刚转过身,马车就斜着撞到街边装着气死风灯的木杆上,车厢的侧轮高高翘起,车夫被骤停的马车摔出去,很侥幸擦过辕马摔在地上,车上的客人随着马车倾转的惯性从车厢里飞出来,舞扎着双手撞到刘景仁怀里,把他扑倒在地。

刘景仁屁股着地,脑袋在地上磕了一下,迷迷糊糊,躺在地上半天动弹不得,趴在他身上的小子头碰到刘景仁的脸上,膝盖和手撞到地上,把刘景仁抱的紧紧的也是半天动弹不得。

大概得益于刘景仁长久练武的身体,过了很长时间,他才天旋地转的抱着这个少年勉强坐了起来。看到怀里那一张白如凝脂的瓜子脸和微微闭合的眼睛,他心中原本冲天的怒气化为乌有,只是一个小孩子罢了。

少年十三四岁年纪,大大的眼睛满脸通红,额头布满虚汗,手脚扭捏着一面试图推开刘景仁,一面想要站起来,可是努力了几次没站起来,反而挨得更紧了。

“哎!受伤了没有?”刘景仁摸着这少年的脸一边安慰一边翻看着。可能是双手扑到地上了,一对儿手掌鲜血淋漓,他又扭身翻起少年白色棱缎上绣着缠枝牡丹的裤摆,看到膝盖上也碰得一片血肉模糊,心疼的说:“不要动,小心感染。”

一面侧着身子抱着少年的屁股艰难地站起来,回身向北。他记得大兴羊汤店北边有一家国手医馆,那里的坐堂医生褚扁鹊声誉不错。

国手医馆内人并不多,刘景仁吆喝着褚医生快打开一个内间房门,一边抱着这个少年快步向内间走去。安置好这个少年,刘景仁又向翻车的地方跑去,他记得那里还有一个驾车的人。

那辆车侧翻着,车辕高高的翘起,两匹辕马套绳缠在街灯木杆上,倒转着身子无聊的打着响鼻,那个车夫已经被人扶了起来,侧着身子坐着,他大概十七八岁年纪,脸色苍白,右肩上有血迹渗出来。

几个好心人扶着他慢慢向医馆走,刘景仁帮忙把他安排到医馆的病房内。

“大夫快来看看骨头有没有受伤。”刘景仁吆喝道。

满脸皱纹的老中医褚医生提着药箱过来,抬了抬那车夫的胳膊,正要解开衣扣查看,那车夫的身子往后缩了缩,褚医生就从药箱中取出木锤,敲了敲那车夫的前胸后背和上臂。

“骨头没断,只是外伤。没有大碍。”褚医生说。

褚大夫想要解开衣服换药,那车夫又推拒起来。

“我渴了,给我来碗水。”下穿白色棱缎阔腿裤、上穿窄袖坎肩对襟袄的时髦少年坐了起来,吆喝道。

刘景仁走过去,这时医馆的学徒小卫端过来一碗水,刘景仁喂着他喝了。

“来,先给这个小的上药。”刘景仁说。

褚医生走过来,少年摆着手刚要推让,“听话,受伤了上药要及时,不然很容易感染。”刘景仁柔声说道,一面轻轻地揭开裤摆褪下棉袜,露出雪白的小腿和受伤的膝盖,那少年苍白的脸上再次布满红云。

“你这两兄弟是怎么受的伤?”褚医生边上药边问。

“驾车拐弯时急了点,没小心翻车了。”刘景仁望着少年皱着眉头忍着疼痛的小脸搭话道。

“明天及时换药,不要沾水,小心留疤。”褚医生包扎完毕,擦着手上的污渍,对着景仁说:“你来会钞。”

刘景仁望望一个躺着一个坐着的两位少年,张了张嘴,还是回转身出去会了钞。

“萍水相逢,自己又多了两个兄弟。”刘景仁自嘲的笑了一下。

“你们两个住在哪条街?要不要知会一下你们的家人?”医生走了,病房里安静下来。刘景仁小心的把煎药煎好,帮着两个人喝下去,少年苍白的脸色红润起来,额头的虚汗也下去了。

“这位···我们···”那少年嗫喏着刚要回答,“不知大哥是哪个衙门的?”旁边年龄大的车夫清脆的声音传了过来。

“后军都督府的。”刘景仁回过头,看着半撑着身子的车夫的侧脸说。

“咱们两家住的不远,我怎么从没见过你?”那车夫问道。

“我刚从外地调来。”刘景仁不想多说什么。“两位兄弟休息到明天,应该就大好了。如果没有什么事,我就先走了。”他洗洗手,转身朝门外走去。

“大哥贵姓?”“免贵姓刘。”听着那少年略尖的声音,刘景仁边走边回应道。

走到街上,刘景仁看到国手医馆门外站满了五城兵马司的缇骑,那倾倒的马车已经被人扶了起来,几个身穿暗红色飞鱼服的锦衣卫校尉站在马车旁,街上三步一人,五步一岗,在昏黄的灯光映射下,显得诡异而庄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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