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玉临宫的宫人们正在奋力地擦拭殿内、殿外的血迹,虽然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猜测一定发生了某些惊心动魄的大事。
贤夫人平静地站在殿外,看着天上的明月和四处飘散的乌云,轻叹了一声。希夜表情凝重地走了过来,“阿娘,您觉得.....是真的吗?”贤夫人明白希夜指的是什么,她上前,紧了紧希夜御寒的裘衣,道,“孩子,很多事....真假有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清楚....内心深处的答案。”希夜试探性地问道,“那她.....会死吗?她跟这宫里的人都不一样,她值得好好活着,不该殒命在这深宫之中。”贤夫人有些吃惊地看着希夜,原来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了。贤夫人抚上希夜的脸颊笑道,“我的孩子,你长大了,你有了自己的判断,也敢于说出自己的想法,阿娘很高兴。我们.....无法决定她的生死,但能决定她生死的那个人,其实心中一直都知道那个答案。”是乌云能够遮蔽明月的光辉,还是明月的光亮最终可以穿透乌云的笼罩,就在今晚了。
章琚宫内,武王屏退左右,只留薄公公一人。众人刚刚退下,武王生气地拍案而起道,“这么大的事,你到底要瞒孤王到什么时候?之前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早就知晓,为什么要留下祸患到今日?”
凤凛立在堂中,纹丝不乱道,“父王息怒,儿臣之所以要将其留在身边,是因为儿臣在意她,她不仅是儿臣的太子妃,更是儿臣心中独一无二的存在,将来儿臣若为王,王后的人选....便只能是她。”
武王怒道,“什么?你竟...还想要立她为后,她何德何能,怎配得上后位。炎国的亲贵们可以接纳一个战败国的公主,但绝不可能接受一个处心积虑接近你的公主,若孤王和他们不依,难道......你要为了一个女人,放弃至高无上的王位吗?”
凤凛朝武王恭敬一拜,面色冷峻道,“父王,儿臣....王位也要,她,儿臣亦要保,当一个男人足够强大,天下和女人....就不再需要二选一了.....”凤凛一言一词,铿锵有力,透露着骇人的威严和自信。
武王看着眼前这个已经羽翼丰满的儿子,他明白在凤凛知道并决定留下她的那一刻起,便开始为了她们更加遥远将来而筹谋,所以就算今日他有心阻止,除了会伤害父子感情,动摇炎国根基外,不会得到任何他想要的结果,所以武王只能沉沉地叹了一口气道,“以后.....她的事便都有你做主了,可孰轻孰重,孤王希望你心中有数.....”凤凛再拜道,“多谢父王成全。”武王无奈道,“凛儿啊,作为父亲.....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后悔今日的抉择!”
炎国王宫里接连传出噩耗,先是王子嫔郑氏突发恶疾,不治身亡,草草下葬,很多与郑氏有姻亲关系的世家,不是被贬就是被流放。还未安生几日,东宫又传出太子妃身患重病,需暂留王宫静养。先是大王子那边出事,紧接着又是东宫,再加上年节将至,一时间炎国朝堂人心惶惶,惠阳城里风声鹤唳。
这些天,凤凛比以往更加忙碌了,常常通宵达旦,虽然这是表关心的大好时机,但是东宫众人都知道太子的心情不好,如今能在太子面前说得上话的,数来数去便也只剩下凝承微了,于是凝霜便载着众人的慰问来了应晖堂,抽了个间隙面见太子,凝霜道,“殿下,如今....不仅是东宫之人,各家各府也都遣人来东宫打探消息。”凤凛不悦道,“他们慌什么,一切如常便是,有本宫在,这天....塌不了。”凝霜道,“妾身明白了。”
说完便要告退了,等凝霜正要推门出去时,身后却传来凤凛的声音,“她的事,你只字不提,不怕本宫....真把她杀了吗?”凝霜笑道,“殿下的事,需要臣妾做得,臣妾不敢怠慢,不需要臣妾的,臣妾向来不敢多问。”凤凛看着凝霜道,“跟你说话,有时候有趣,有时候亦无趣,退下吧。”说完便又埋首桌案。
回宫的路上,怜儿悄声问道,“承微,您觉得.....太子妃还会回来吗?”凝霜凌厉的眼色扫了一眼怜儿,怜儿赶忙低下头,“这不是你该揣测的事情,马上把月漓阁打扫出来,若是误了事,小心你的脑袋。”怜儿立马道,“主子,奴才明白了,定误不了事。”
阴暗潮湿的内狱,在冬日里格外的寒凉,那沁入骨髓的寒意,即使裹了厚厚的衣物,依然感觉不到多少温暖。妘挽醒来后,就已经身处在这四面石墙的内狱中了,许是这掌管内狱的典狱官看她身份特殊,怕她冻死了不好交差,在很多方面都优待了不少,比如有御寒的被褥和裘衣,还算能下咽的食物和时不时的炭火,以及微微弱弱的烛火。这内狱当真是与世隔绝,只有靠近屋顶有一扇方寸小窗,透些光亮,让人可以分辨出白天、黑夜。
一日,妘挽从小窗中看见外面下起了大雪,她将火盆放在靠角落的位置,然后找到能御寒的所有东西披在身上,蜷缩在角落里,渡过即将来临的漫漫长夜。对于她为什么还活着这件事,妘挽觉得大概是因为年节将近,自己毕竟顶着东夷公主的名头,故而要从长计议,可是再从长也多半是年节之后,不会再长了。
想到这儿,妘挽不知为何竟发出了几声自嘲的笑声,在这死寂的牢笼里听起来甚是诡异,原来他早就知道自己不是东夷公主了,怪不得他对自己的态度有那么大的转变,也对,谁能容忍一个目的不纯的骗子呢,自己还自不量力地想要算计他,结果不过是‘损兵折将’罢了。许是这牢里太冷了,妘挽想着想着竟有些昏昏欲睡起来,半梦半醒之间,妘挽脑海中又浮现起了那日的一幕幕景象,耳中不时传来的哀嚎让妘挽瞬间惊醒,许是那日发生的一切太过铭心刻骨,妘挽已经很多天没有睡过一个整觉了。
本以为这次又是自己的幻觉,不想细听之下,外面还真有响动传来,而且离她越来越近,很快便来到她的牢狱门口。随着一阵开锁和铁链碰撞的声音,一个身披华贵裘衣的妇人在婢女地搀扶下,趄趄趔趔地走了进来,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南宫慧。几日不见,她早已瘦削如柴,脸色惨白如纸,通红的眼眶,鲜红的唇色,恶毒的眼神,让她看起来像是从阴间里爬出的厉鬼。
从认出南宫慧的第一眼起,妘挽就知道她屈尊来这里的用意,所以妘挽懒得理会她,只是将头歪向另一侧,闭目养神起来。看到如此平静的妘挽,南宫慧叫嚣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你....死到临头还能如此坦然,这可是死牢,你应该哭天喊地,痛哭流涕才对。没了孩子的是我,现在痛苦不已的也是我,你们一个个的,要么一头撞死,一了百了,要么冷漠如斯,视死如归,上天啊,你何其不公啊.....咳咳....”南宫慧的身子骨看样子是废了,说话刚用了些力气,便咳得喘不上气儿了。
也许南宫慧平日里为人刻薄,但妘挽看得出,她对自己还未出生的孩子是用心至极的,想到这儿,妘挽发自真心地道,“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与这件事有所牵连之人都已经死了,也算是....给你的孩子赔了罪,你还想怎样?”南宫慧晃晃悠悠地上前两步道,“我想怎样?我....我想让她们和我一样痛苦,一样生不如死,不....不能一样,要百倍.....要千倍的偿还。是啊,既然她们都死了,那剩下的便由你.....来替她们还上吧。来人啊.....给我动刑.....上最重最苦的刑罚.....”门外的典狱官下跪道,“良娣息怒,良娣息怒啊,上头.....吩咐了不得.....不得动刑啊!”南宫慧嗔怒地瞪了典狱官一眼,然后有些迷茫地自言自语道,“不能动刑,不能动刑,那要如何....如何才能让她痛苦,让她伤心...要如何.....如何....”
突然南宫慧好像想到了什么,笑道,“对了,对了,你还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是吧,呵呵,前几日,太子下令....将月漓阁的一众奴才统统杖毙,既然有奴才敢谋害主子,那便索性都处置了,如此才能永绝后患,当日的月漓阁可真是热闹非凡,到处都是哭喊声,惨叫声更是一浪高过一浪,我.....就站在外面听着,那情景可真赏心悦目啊....哈哈哈....”
南宫慧的话果然起来了作用,当听到月漓阁众人都被杖毙之时,缩在角落里的妘挽,身体不由地颤抖了几下,头无力地向后仰去,对着头顶漆黑处的一片空茫,喃喃自语道,“她们....什么也不知道,她们都是无辜的.....”绷不住的泪水从眼角处如断了线的珠子般簌簌滑落。看着妘挽痛苦的神情,南宫慧显得十分兴奋,“哭吧,再哭得大声些、伤心些才对....哈哈哈....”终于得偿所愿的南宫慧,终于心满意足地带着她那诡谲的笑声,离开了内狱。
许是终于出了一口心中的怨气,当夜,南宫慧便在雪夜中平静地离开了这个让她伤心的人世间。天和二十九年,东宫慧良娣殁,年方二十,武王念其生前恩德,命厚葬之。这世间再过隆重的丧葬,慰藉的不过是活人的脸面罢了,死者生前的荣辱悲喜最后都是沦为黄土一坯。
与此同时,城郊一处偏僻的屋舍内起了熊熊大火,贾苛也带着他的秘密和罪孽彻底消失在了这个人世间。
屋舍外,南姬正在焦急地等待着,出门打探消息迟迟未归的众人。自从得知太子妃因病被留置宫中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出事了。在陆暮笙来惠阳前,是她们的人负责其与王子嫔郑氏之间传递消息,虽然那日她派了人偷偷跟着陆暮笙,但被陆暮笙察觉并且给甩掉了,所以她并不知道陆暮笙与郑氏究竟密谋了什么,可结果显而易见,他们搞砸了,不仅郑氏死了,还连累了太子妃,东夷的人果然很狡猾,不能完全信任,所以她亲自着人去打探消息。
可几位首领回来后,都说没有打探什么有用的消息,只有一位首领说,“大姐,我手下有一个叫关沢的人,在刑狱里有些门路,说最近内狱里来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衣食住行都是典狱官亲自操持,稀罕的很里。”南姬思索了一下问道,“消息可靠吗?”那位首领道,“这个就不确定了,但我觉得吧,关沢平时为人谨慎,而且办事得力,很多棘手的事,他都办得妥帖,在盟里很得人心。”南姬点头道,“既然有了方向就好办,刑狱的那帮官役都是些见钱眼开之人,多使些银钱罢了。”
最终经过多方打探,才探得那个关在内狱的人是一个女子,而且似乎和东宫有些关系,因为自从她来了之后,典狱官往东宫跑得次数多了不少。眼下各个线索都说明关在里面之人正是太子妃,虽然不知为何会如此,但这已经不是最为重要的问题了,太子妃的安危已经迫在眉睫,她们必须要计划营救之策。
村舍的石桥上,肖童伫立在桥上,看着涓涓细流一动也不动,“怎么,看得这么出神,是想投河不成?”身后关沢的话语打破了肖童的思绪,他没好气地看着关沢道,“关大哥平日不是很忙吗?忙着拉拢人心,今日怎么有闲情来看我了。”关沢笑道,“来都来了自然是不能闲着,都是些为生计所迫活不下去的人,若是安居乐业,谁愿意做刀口舔血的营生。”
突然,肖童上前几步,表情凝重道,“你说,那内狱里关着的到底是不是公主?”关沢道,“怎么这会儿关心起公主来了,内疚了?还是害怕了?”肖童有些气急败坏道,“你只回答是与不是!”关沢道,“呵呵,这个啊....我是真不知道,我只负责按照上面吩咐的办事,其他的事我一概不知,不过吗,从你姐姐打探出的消息来看,八九不离十。”肖童脸色瞬间阴沉道,“真的.....是她!”
关沢道,“是她多好啊,只要她一死,你姐姐便再也没有复仇的动机了,你们就能安安生生地过下半辈子,我呢,也能交差复命,对大家都好。”“什么都好,”肖童气愤地一把抓住关沢的衣襟道,“若真是公主,姐姐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把她给救出来,那内狱守卫森严,到时候硬闯岂不是.....岂不是....”关沢道,“所以咯,你就要去多劝劝你姐姐,不要走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既然天意如此,不如就此放手。”说着指了指肖童抓住自己衣襟的手,肖童‘哼’得一声松开,“说得轻巧,姐姐执着了这么多年,又岂会轻易放弃....”关沢摊了摊手道,“那我.....就无能为力了。”说完便转身走了。
夜晚,肖童敲开了南姬的房门,南姬一看是肖童,嗔怪道,“天冷了,你要早些睡的。”肖童进屋后,将一碗茶汤放在桌案上道,“我看姐姐屋里还亮着烛光,便知姐姐又要忙到很晚,特意煮了驱寒的姜汤。”南姬笑了笑,端起姜汤喝了一小口道,“以后这些事让别人做就行了,你虽大难不死,但却落下了心悸的毛病,天寒易犯病,你也要多注意才是。”肖童笑道,“谢谢姐姐关心。”一碗姜汤很快见了底,“童儿”“姐姐”两人竟不觉同时开了口,相视一笑后,肖童道,“姐姐先说。”南姬道,“我....与几位首领商量过了,后日你便启程南下,我们这些年也交上了朋友,你去他们那里往后的生活会安定不少,本想明日再告诉你的,不过现在告诉你也是一样的.....”
肖童一听,脸色一变道,“姐姐是要....送童儿走吗?是童儿做错了什么吗?还是.....”南姬赶忙道,“童儿,你什么也没有做错,是我.....我们想让你更好地活着。首领们已经打探到确切的消息,五日后,东宫的一队人马会将太子妃从内狱中带出,虽然不清楚要去往哪里,但只要出了内狱,我们就有机会......”虽然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圈套,但直觉告诉肖童,这次行动很危险,他一把抓住南姬的手道,“姐姐,您是童儿.....唯一的亲人了,童儿没了阿爹、阿娘,童儿不想....最后连你都失去了,咱们.....咱们一起走,对,一起走,远离这些是是非非,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过些我们想过的生活,不好吗?”南姬一时间被肖童的举动给吓到了,愣了愣神儿后,伸手抚上肖童的脸颊道,“童儿长大了,姐姐答应你,这是最后一次,只要救出公主,咱们.....咱们就一起浪迹天涯好吗?”看着眼前郑重其事的南姬,肖童又像个单纯的孩子一般笑了起来。
后日,南姬在村舍外目送肖童的背影渐行渐远。一旁的一位首领道,“大姐,咱们各处的人手都已经张罗齐了,误不了今晚的事儿。”南姬重重地点了点头,“无论如何,今晚都必须将公主安然无恙地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