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不在的这些时日,妘挽的生活更忙碌了些,除了去太学,偶尔也参加了些宗亲的聚会,也结识了炎国朝中不少的达官显贵,毕竟太子不在,东宫事事要以太子妃为尊,虽然妘挽不处理具体的事务,但迎来送往、人情世故还需要她这个正主出面,凝霜虽然和妘挽不是很对付,但她也毕竟是个识大体之人,不会刻意给妘挽使绊子,有商有量合作的还算顺畅。
一日,太学的课堂上,夫子正在洋洋洒洒地吞云吐雾,妘挽也处于半梦半醒之间,突然入耳的“黎国”二字瞬间打消了她的睡意,原来今日课业的主题是“贤德”,夫子道,“古今女子之贤者居多,可德不配位者大有人在,而兼具贤德之女子少之又少,若举例之,老朽以为当以原黎国霍王后为表率,黎王后宫只有霍王后一人,黎王与王后恩爱有加,休戚与共。相传霍王后早年间曾与父亲游迹诸国,见识和胆略都非寻常女子可比,成为王后之后朝堂之上辅佐君主,朝堂之外亲近民情,当得起贤德二字。可惜啊,其德可以律己,却不能律其宗族,致使其族人多次犯下大错,而黎王爱屋及乌未及严惩,也为之后黎国朝政混乱埋下伏笔......”
“胡说,霍王后一生克己复礼,恭良慎行,从未偏袒宗亲之人,永定二十年,梅江城周边发生天灾,未成为王后的霍氏便亲率族人前往救民赈灾。永顺二年,霍氏族人中有人渎职枉法,已身为王后的霍氏得知后,亲缚罪人于殿前,请黎王严惩不怠。永顺五年,霍王后之父亡故,霍氏未及风光大葬,亦未及死后追封尊位。霍王后在世时从未骄奢淫逸,一切以国家大事为重,如此公允之人,怎会放纵亲族?”看着平日里懒散的太子妃,如今却愿意同人明辨道理,夫子心中欣慰,是以太子妃长进颇多,笑着道,“霍王后生前却如太子妃所言,明辨是非,可其逝后,其亲族众人失去约束,便肆意放纵起来,永顺十三年,霍氏族人贪墨赈灾粮银,被人告到殿前,黎王因念其为故后族人,便恕其罪,仅令其退还粮银罢了。是以霍氏品行不端之人便有恃无恐,大到结党营私,小至当街闹事,罪行难。再者,王后故去,黎王深陷悲痛,渐渐荒废朝务,每每御史上痛斥霍氏罪人之行,黎王亦未作重罚,霍氏之人便更猖狂之,惹得天怒人怨,直至逼得洛兵司引敌兵入城,最终致使黎国覆灭....”看着怔怔发呆的太子妃,夫子心中不免有些得意,捋了捋胡子,故作姿态道,“是以君王都应以此为鉴,善待后宫之人不宜....惠及宗族,秉公笃行,方得始终。”
钟鸣三下,上午的课业结束,女孩子们从枯燥的课业中获得解脱,夫子从刚刚的论道中得到满足,都怀着轻松愉悦的心情,走出了学堂,只余妘挽,只余她依旧站在桌案前,站在空荡荡的学堂中。窗外微风袭来,高大的楸树上已然不见盛开的紫花,只剩郁郁葱葱的绿叶。阿娘去世后,爹爹不是在树下久坐,就是在房中睹物思人,“爹爹,?儿不想去学堂。”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对她的父亲撒娇道,只见那位父亲爱抚着女孩的脸庞道,“不想去就算了,?儿开心就好。”
阿娘去世后,她是伤心的,可她也感受到了从未体验过的自由与放纵,她不用再奔波在各种课业之间,她不用再在意别人对自己的评价,她甚至在之后学会了运用自己与生俱来的特权,她本是公主,她忘记了阿娘生前的谆谆教诲,忘记了自己身为公主应该肩负的责任与使命,那时的她总认为自己的身后.....万事站着可以擎天护着的爹爹,可却没有发现沉沦地不止有自己,忘记责任也不止自己。
想到这儿,妘挽一拳捶在了桌案上,低着头,一时间悲愤、自责、悔恨的情绪涌上心头,眼眶早已打转的泪水,也随着她一系列的动作,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如果那时的她更懂事些,可以安慰爹爹,规劝族人,是不是就不会逼得曹格谋反,黎国是不是此时依然存在于洛水河畔,可是时间里可以掌控的只有当下,没有虚妄的如果。久久未等到太子妃的辛禾,走进学堂,看着呆坐在座位上的太子妃,她小心地上前唤了几声太子妃,而妘挽仿佛没听到似的,并未回应,突然,妘挽猛然坐起,嘴里嘟囔着,“谋反?他为什么这么做,我要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说完便自顾自地跑了出去,辛禾担心便紧跟其身后。
妘挽就这么在太学中乱撞起来,突然,妘挽看到了柴桑,她仿佛像看到救命稻草一样,冲上前去,抓着柴夫子的胳臂道,“如果我想知道近几年这天下发生的大事,应该去哪里找献记载?太学...太学里应该有这样的地方。”柴桑被妘挽的举动有些吓到了,但看妘挽的表情,自觉事情重要,便也如实相告,“太子妃说的这些....都是宫中典藏,轻易不得为外人所见,不过....太学的渊阁里或许也有些记载,请您随我来。”说着便在前引路。渊阁坐落于太学的东北角上,是太学最悠远和僻静的一处所在,推开斑驳的大门,是一片不小却无人打理的院落,院子里种着很多妘挽叫不出名字的东西和大大小小的盆子,无暇顾及这些,妘挽便直奔阁中,一进门就是扑面而来的墨汁气和霉味,层层老旧的架上堆满了绢帛、竹简、。
未等柴桑吱声,妘挽便漫无目的地翻找开来,突然头顶一个声音响起,“哎...哎,慢点慢点,这些老物可经不起你这么折腾。”妘挽吃了一惊,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一个头发花白散乱,衣着邋遢的老者正沿着简陋的木梯慢慢地爬下来,柴桑上前一步道,“函公,我们....”话还未说完,妘挽便上前拱手道,“老先生,见谅,我有急事,唐突了,这里可有关于黎国的献记载。”老者看了一眼一身男装的妘挽,慢悠悠地走过来道,“黎国的是吧?到是有,在你右边第三排架的第四格,记着,轻点啊。”“多谢。”妘挽说完后,立马去找寻起来,很快,便在架子上找到了一本《黎国志》,顺着中的序目,妘挽很快找到了永顺十三至十五年的记载,就在黑白无色的纸张间,她似乎终于站在了旁观者的角度正视那段尘封的过去。
“永顺十四年,霍氏族长之子欺霸太仆幼女,其女不甘受辱饮恨自戕,该女本将为洛兵司曹格独子之妻,曹格上表请黎王严惩霍氏子,因霍氏族长为故后胞兄,黎王以厚礼抚慰曹格,却迟迟未惩恶人。曹格独子由此郁郁生疾,英年早逝。爱子早丧,其母哀痛,不消数月,亦撒手人寰,一年之内痛失至亲,忠臣良将不得善终,晚景凄凉......”
读到这里妘挽终于明白了那场反叛的始末,手中的滑落下,被一旁的柴桑拾起,看了中所述,不免感慨道,“曹将军一生戎马,曾是忠君爱国的良将,如今却背了个背信弃义的骂名,终日饮酒、惶惶度日,着实惋惜。”‘终日饮酒’这四个字如电光火石般击中妘挽,她不可思议地看着柴桑,“柴夫子.....可认识这位曹兵司?”柴桑道,“昔日在黎国,他....曾有恩于我。如今他只身一人在炎国,我亦当尽力照拂于他……”妘挽听后,也不顾及礼数,上前抓起柴桑的衣袖道,“既如此,快,快带我去....我要见他。”说着便拽着柴桑出门而去,还来不及让柴桑告辞,“函公,多有打扰,改日…赔罪。”看着来去匆匆的几人,老者并不在意,只是在慢条斯理地整理着刚刚被翻乱的东西。
走在路上,柴桑有些迟疑,他不知道太子妃去找曹格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妘挽察觉到了柴桑的疑虑,便道,“柴夫子不要多心,今日我在堂上于夫子争论,我输了,有些不服气,只想亲眼见到当年的人,确认当年的事罢了。”柴桑听后,轻嘘一声,叹了口气道,“既如此,我带你们去便是,可如今他过得孤苦,太子妃还是不宜提当年之事为好。”柴桑说着看了看周边的店铺道,“稍等片刻。”只见柴桑买了些吃食。
为了节省脚程,途中他们雇了一辆马车,行在路上,妘挽直觉倍感颠簸,掀开车帘望去,马车正朝着郊外驶去。过了一会儿,马车停了下来,停在了幽静的树林深处一间简陋的茅屋旁,屋外不远处,立着两个矮矮的坟包,一个衣裳破败、蓬头垢面的人醉醺醺地靠在一个石碑上,身旁摆满了空空的酒壶。走近一些,冲天的酒气呛得妘挽和辛禾连连咳嗽了几声,那人破烂不堪的衣裳上还裹挟着泥垢,若不是那一脸黢黑的大胡子,妘挽几乎无法将他与昔日里掌管三万精锐,守卫黎国都城洛川的洛兵司联系到一起。妘挽依然记得第一见到曹格的时候,那是一年年节,八岁的她同阿爹阿娘站在殿台上接受众卿的朝拜,她一眼便在人群中看到了一脸络腮胡的曹格,那时的她还偷偷问阿娘那人是谁,阿娘道,“他名为曹格,是个剿匪的大英雄呢。”
昔日的大英雄如今像块烂泥一般瘫倒在地,说着喃喃自语的醉话。柴桑像是习惯了一样,走上前,轻拍了曹格几下,然后将买来的吃食放在他的手上,许是闻见了馒头的香味,曹格的意识恢复了一些,冲着柴桑笑了几下,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看着有了意识的曹格,妘挽问道,“请问您是曹兵司吗?”妘挽连问了几遍,曹格好像没有听到似的,头都没抬。妘挽见状又问道,“您认识曹格吗?”听到‘曹格’两字,他吃东西的动作变慢了许多,抬头看了眼妘挽道,“他呀,早死了,人都已经埋起来了。”说完还不忘用胳膊肘给指了个方向,妘挽顺着他指的方向走过去,看到一个空空如也的坟坑,柴桑道,“这是他给自己挖的,说哪天要是他死了,来不及进去,就劳烦发现他的人把他扔进去埋了。”
看着此时装疯卖傻的曹格,想着黎国王宫逝去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妘挽双拳紧握,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怒火,用手打掉了曹格手中的食物,扬手就是一巴掌道,“曹格,你装什么疯,卖什么傻,是你,引鹞国的兵马攻破了你捍卫的王城,是你,背叛了曾经忠君的誓言,你辜负了那么多人,那么多人又因你而死,你....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醉生梦死....”说着,就对曹格拳打脚踢起来,她的举动吓坏了柴桑和辛禾,辛禾赶忙上前环抱住了气急败坏的妘挽,柴桑则把曹格拉了开来。
突然,天空一道炸雷响起,顿时乌云密布,狂风大作,挨了骂受了打的曹格却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竟比雷声和风声还要癫狂,他颇为吃力地站了起来,“我傻,我是傻,我出身卑贱,一生坎坷,自持一腔热血报效国家,可我忠的王....间接害死了我的血亲,我保的国....忘记了我往日的拼杀,我一身武功,保不了妻儿,杀不了恶贼,我不服,我不服啊.....”说完,身高八尺的他竟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看着眼前的坟茔痛哭了起来,“我是罪无可恕的叛徒,我们再也回不到故土了。我就这里等着,等着有一天要我命的人来,等他们来了,我也好与你们团聚,就算是当孤魂野鬼,我们一家人再也不会分开……”
此时,有一声惊雷响过,豆大的雨滴刷一下的倾泻下来,“惊雷泣鬼神,阎罗不留人。”曹格仰面长啸,“哈哈哈,不管你是黎国的人,还是黎国的鬼,我在这儿,来找我报仇啊,报仇啊,哈哈哈。”曹格近乎疯狂的喊叫和眼前突如起来的疾风骤雨,把辛禾和柴桑都给震慑住了,他们都惊恐地看着四周,只有妘挽,她完全感知不到周围环境的变化,只是恶狠狠地盯着不远处几近发疯的曹格。只见妘挽一手握着腰间的匕首,慢慢地向曹格走去,在他的身后停了下来。
就在这时,大雨突然停了下来,微弱的阳光穿透乌云照耀着雨后的林间,鸟儿的啼鸣不时响起,曹格回头,看到了身后有人,可那人的脸一半暴露在阳光下,一半淹没在阴影中,怎么也看不真切,“杀了你,那些死去的人也活不过来。今世过后,你与黎国再无瓜葛,羌氏与你.....恩怨两清。”声音不大不小,说完后,妘挽不再看他一眼,扬长而去,辛禾赶忙跟了上去,柴桑看到曹格无恙,只是痴傻地坐在地上,便安抚了两句,就紧随妘挽其后,过了好一会儿,呆呆的曹格喃喃了一句,“罪臣……遵旨。”随后向妘挽离去的方向拜去。
幸好马车还在,虽然是在炎热的夏季,浑身湿透也非常不舒服,马车上,妘挽看着柴桑道,“柴夫子,今日之事……”柴桑看着妘挽,会意地笑道,“今日无事,太子妃不过是出门贪玩,淋了雨罢了。”“多谢夫子。”妘挽感激道。将柴桑送回家后,妘挽同辛禾步行回了东宫,在回去的路上妘挽对辛禾道,“今日之事,不可让第四人知晓,包括月漓阁的人。”看着妘挽认真的表情,辛禾明白她所暗指的意思。回到东宫后,妘挽就派人去太学告了假,吃了些东西后,就早早歇下了。果然妘挽睡后,丹夏便缠着辛禾问长问短,似乎对太子妃的说辞有些疑惑,可不管丹夏如何询问,辛禾都是一样的说辞,丹夏也只得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