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奥多尔睁开眼睛,脑袋隐隐作痛,他坐起了身。 阳光从侧后方跑了进来,从亮度看,时间应接近正午。 哪怕对白天与黑夜、太阳和月亮没有特别的喜好,这份光亮还是刺痛了他的双眼, 其实,像费奥多尔这般年纪,宿醉后马不停蹄去上早课再正常不过,但他天生体弱,加之早年生活在糟糕的环境里,精神虽充沛,体力却稍有不足。 不过,他早已习惯了自己身体的别扭之处,并将其当成常态,因而立刻接受了这份不适。 身体的机能没有丧失,费奥多尔很快确认了这点,开始打量四下。 窗上盖着洁净的薄纱帘,看不清外面街道,房间里的摆设简单:床、沙发、桌椅、橱柜。家具几乎崭新。 虽然脑袋里酒精造成的黑洞还在转,但这显然不是他先前过夜的小旅馆。 床侧对着房门,坐在这儿看不到窗外风景,也不见门外,于是费奥多尔挪动身体。 还不到供暖的季节,地板却是暖的,依靠电力的取暖系统,价格昂贵。费奥多尔穿着亵衣,不见外套,坐在床边微微眯起眼睛,露出了猫儿般的神情。 这时,他的小拇指碰到什么。 余光看去,费奥多尔顺手将压在枕下的东西抽了出来。 落入眼中的是一张a大小的空白纸张,不算厚实,透着光能看到另一面有字。 ……脚步声。轻不可闻的脚步声, 费奥多尔将大卡纸夹在两指之间,翻转过来。 纸张的正面镶有红底,黑色印刷体映入眼帘。纸张的正上方有着硕大的字母,赫然写着:结婚证明。 ……嗒。嗒。嗒。逐渐接近的脚步声。一道身影穿过回廊。 费奥多尔忍住了哈欠,眼球快速移动扫过。 在男方情况那栏,再清晰不过地印着他的名字。 跟在他名字后的,是出生年月、出生地等一系列信息,是他如今正在用的那一份。 眉头轻轻挑起,费奥多尔继续往下。 女方那栏,写着:柳鲍芙·亚历山德罗芙娜·图佐夫。 而在纸张最下,政府用的蓝色印章闪闪发亮。不管怎么看,这都是一张具有官方效力的证明婚姻关系的件。 嘴唇碰过手指,脑中的黑洞闪过光亮,几步开外的门就在这时被推开了。 长裙一角飘进屋内,来人用肩撞开了门,随即转过身。 费奥多尔抬起头,同来人对上了视线。 年轻的女人留着黑色卷发,仿佛被人托在手里般微晃着,她柔软的手臂用以端着装有碗碟的长形银盘。 见他醒来,女人睁大了猫眼石般的双眸,盈盈笑意镶嵌上了面庞。 “早上好,费奥多尔先生。”温和的声音透着几分欢快:“身体没事吧,要不要叫医生来看看?” 过去十几个小时的记忆,飞速地回到了费奥多尔的脑袋里—— 佚名大街不是一条街,而是由五条宽街和十四条互相交叉的长巷组成的一片区域。 之所以称其为“佚名”,是因居住在这片地方的人们大多未进入当地官方的住民登记表。这意味着他们没有工作证、不能在城中谋得职位、也无法获得和正式住民一样的权利与保障。 大街内多是上了年代的灰砖建筑,乍看不出区别,荒废之处数不胜数,外人来此无异于踏入迷宫,而照规划设立于此的官方机构也几乎形同虚设,甚至成为协助帮派横行的工具。 对城市来说,佚名大街是一个不安定的因素。 是一群人被城市排挤,只能定住在此处,逐渐形成街区,还是他们刻意要同城市作对,打造了属于自己的阵地?了解城市志的人也不一定掌握着全部的真相。 但无论在哪儿,人们都要为生活奔波。 在需要便宜的苦工和危险工作时,人们都会找到这条大街上来,也总有住民愿意接下。 能拿到活的人早出晚归,不便于行的人们则接些手工活,白天赶制,到了夜晚也不停歇。 城市设备老化,疏于维修,冬日来临时供电与供暖偶尔需集中在重要地方,而一度能源的费用和一朵手工纸花相差无几,住民便尽量避免开灯,多用火炉,在火光下翻转手指,只希望能多赚些生活费。 哪怕这片区域没有它自己名字,但人们当于深夜时分打开窗户时,总能知道佚名大街的所在。 尤其,是位于远处的高档住宅区。 佚名大街的夜晚,袅袅烟雾于天空升腾之时,总会与高坡上的灯火

通明相照应。 今日也同样。 图佐夫太太的沙龙,正在进行时。 诺大的客厅,不断响起她与诸位客人们的阵阵笑声,是提起图佐夫家在海外读的孩子们。图佐夫先生听多了,不免到了厌烦的时候。 在这个吹着凉风的夜晚,他从呆惯了的沙发上起身,穿过半开的玻璃门去到阳台,望向了远处风景。 风安静地吹过,有位客人靠近了他,与他一同看向城市。 图佐夫先生不喜被打扰,客人也识趣地并未说话,直到图佐夫先生略微侧头、表露出愿意交谈的意愿,客人的声音才缓缓响起:“您可知道那里?” 落入眼中的是一片明光,图佐夫先生点了点头:“可怜的人们,难以想象如今已是二十世纪。都叫那儿什么来着,无名?匿名?” “佚名大街,鱼龙混杂的地方。” “是是,正是这样。”图佐夫先生看了客人一眼,用手指捻过翘起在唇边的短胡,进入社交状态:“我的建筑公司也会去那里招工,我啊,一直嘱咐他们不要吝啬。对那些人来说,多十几卢布是能救命的事。” 客人微笑着称赞:“您真是好心。” “哪里说得上。我也没法接济所有人,他们还是应当有一个妥善的归处。” “哪怕您的财富,在这当地已是首屈一指?” “算不了什么,”图佐夫先生回身,看向室内,“您眼中望见的这些金碧辉煌,都是转瞬即逝的东西,不是我拥有它们,是它们拥有了我,它们把我困在这里,让我不得动弹。看看,” 他说着拍了下挺立的肚子,“您哪里能想象,我先前在战场上从飞梭子弹下逃脱的样子。” “哈哈。”客人微微眯起眼睛,似是真的想象了一下那副场景,晃了晃酒杯,放到唇前:“无人不知您是一位了不起的参谋。” “不过是一界常人,比他人稍微幸运些罢了。我效忠的那位年轻将军才是……”图佐夫先生说着完全转向客人,“您是从外省来到彼得堡的吧,先生……” “费奥多尔·d。”客人接上自己的名字。 未了不让记不起来的图佐夫先生尴尬,客人还将杯盏置于凉台的扶手上,微微倾身,手放在胸前,行了一个礼。 好似先前在室内,他并没被介绍过,两人这才初次见面。 眼前人的身形显出几分纤弱,在这样的季节穿得格外厚实,想来是健康不佳,未能入选行军队列。 但言谈与礼仪,对于他这年纪,却不可多得。 “费奥多尔·d,”图佐夫先生安慰他道:“您没能去到战场,是有遗憾吗?若是有,大不必如此想……战争是一片阴云,只有让它结束,秩序才能重新回到我们的祖国。” “这便是您离开战场的原因?” “也到了这年纪。”图佐夫透露出不想多谈的模样。 客人停顿了几拍,才开口,继续问道:“那么您认为,要怎样才能结束它?” “人类的历史如此漫长,有太多偶然,可能在下一刻,我们的生活就彻底变样。” “您的话让我想到庞贝。” “说得是,生活在火山近旁的人,看着远处岛屿的人,没有区别。说不定哪一日,巨大的武器将被投向那个根源。” 客人再次笑了:“我是否能将您的意思理解成,更强力的存在会瓦解混乱,让一切归于平静。” “正是。”图佐夫先生认同道,已将客人当成了能与之交谈的对象:“在竞赛与争夺中实力平平,再坚持下去没有意义,不如解决源头,您说呢?” 客人思索了片刻:“我很认同关于‘解决源头’这点,但和您所想又有不同。” “请说。” “源不是喷发的火山,它本就在那处,源也不是突然出现的岛屿。一切的源,都是无法掌握它,又想将他占为己有的人,也就是说——愚者们。” 图佐夫先生礼貌地说:“这倒是新鲜的观点,但是否——” “他们没能理解,混乱会一直存在。”客人仿佛根本没听到图佐夫先生的话,将被风吹得乱飞的碎发拨弄到耳后,转向了他:“方才,您说我感到遗憾,或许是。不过,我不是遗憾自己没能去到战场。” 图佐夫姑且压下辩论的想法,出于些微兴趣问:“那么,请允许我向您发问:您的遗憾是什么?” 客人看向天边,手指轻柔划过水晶酒杯的边缘。 “这是我第二次来彼得堡,这片天空一直都没变,还是和我记忆里一样无趣至极。我遗

憾的是,”他说着看向图佐夫先生,朝他伸出了手,“而您的情况,和这座城市并无区别。” 图佐夫原本疑惑地睁大了眼睛,在被触碰之时,他的脸忽而打起了皱褶。 绚烂的鲜花,泼洒在他的眼前。 亚历山大·卡季姆·图佐夫伸长了手,要抓住身前的人,却无法控制自己,扫过一旁的酒杯—— 杯子与人一同坠入黑暗。 宴会结束了。 模型般的玻璃屋中,惊叫声响彻,高高的水晶吊灯好似都被震动,摇晃着目送着身影的远去、迎接死亡的到来。 费奥多尔站在打理整洁的草坪上,低垂脑袋,对着已裂成几瓣,看不出其原先形状的杯子,抿了抿唇。 “真是可惜,”他叹道,放松了神情,“今天就去喝个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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