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说:“最近几场官司判得不错,上诉率控制在了百分之五左右,值得表扬。不过你老是叠报纸是怎么回事,每年好像都会有一阵儿见你叠报纸,然后用各色果子染色,这是做什么呢?去年也是……夏天这会儿?”
阮宁笑了:“单位中午也没床铺,夏天午休时间又长,找点事儿消暑。”
老周拿起一枝叠好的花,问她:“这是什么?”
阮宁用剪刀修剪花束,慢悠悠答道:“百日菊。正巧,我每年都做一百天,一天一枝。”
她指着窗台上已经上色的几枝,红白粉青相间,颇是花哨。
老周说:“白瞎了这手艺,审美忒成问题,一个色儿不好吗?这花红柳绿的。”
阮宁说:“都有寓意的,每一朵都有花语,百日菊代表一百日的心情,有意思着呢。”
老周指着大红色的问:“这是什么心情?”
阮宁答:“开心。”
老周又指牙白色的,阮宁答:“平静。”
“朱色的?”
“低沉。”
“秋香的?”
“今日得到朋友的问候。”
“雪青的?”
“今日吃到心仪的大餐。”
“月白的?”
“今日又得领导夸奖。您瞧,准吧,我今天做的就是月白的。”
老周笑成喇叭花状:“你就信口胡诌吧。”
阮宁面不改色,套用贾宝玉的话:“世人用惯的话都是有人先胡诌,而后才传用延续的,单就我胡诌不成?”
全鹿斋是h城有名的酒楼,颇有几道本地几乎失传的菜色,色香味一绝,安安包下整家酒楼,那一晚只接待三三班。
阮宁自从毕业,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回到同学中间。
看着幼年时一张张稚嫩的脸庞变成如今熟悉又陌生的模样,阮宁有些恍惚。有人做了中学老师与当年的高老师成了同事,有人去了知名企业做高管每日忙忙碌碌,有人当了警察常穿制服连便服都少有,有人开了公司西装革履衣着最考究,有人忙忙碌碌找工作,有人待在家中去创业。有人话比过去多,有人话比过去少,有人莫名记得她,有人早已忘了“阮宁”两个字的存在。没有谁一直不变,没有谁选择不变。她以为她早将过去抛诸脑后,或者过去也并没把她的命运当成应该记录在册的东西,大家就这样心知肚明地互相遗忘吧,但是一旦有一只小鸟冲破厚重的云层,世界万物便都复苏惊醒了。
这场聚会就是这只命运的鸟儿,分不出善恶。
他们看到阮宁和宋林都颇是惊讶,因为众同学都以为二人失联了。至于卢安安,倒是每次同学会都会出席,一次不落。
他们闲叙着往事,安安却有些郁闷。
安安说那个姑娘没有来。
他当时还是给林迟寄了邀请函,地址是林家巷老房子外的邮箱。
宋林自斟自饮了一杯枇杷酒,微笑道:“急什么,再等等。”
阮致作为隔壁班的围观群众也被请到聚会现场。他从铁板上抄起了一块盐炙驼峰,说:“反正跟我没什么关系,我这就开吃了哈。”
其他同学自然不知道内情,大家不是忙着吃就是忙着说,还有一两个酒腻子逮谁跟谁碰酒,见人就说哎你长帅了变美了,二十六七岁旺盛的青春痘总算瘪了下去,可是残余的痘疤如此醒目地提醒着曾年轻已变老的模样,容貌长相其实在谁心中都早已不那么重要,衰老才可怕。这一圈下去,阮宁有点晕。
她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穿着蓝色衬衣的宋林。他唇角带着和煦的笑意,注意到阮宁的目光,眼睛笑得更弯更温柔。假使阮宁从不认识他,这样一个干净的人,也未免太容易熏得游人醉。他好像有时间保护,比谁都年轻鲜嫩。
可阮宁却了解他的背后是一团黑洞,而非温柔的暖风。
窗外此时有惊雷。她握着酒杯,看着透明液体被瓷杯折射的冷光,忽而猜到,安安心仪的女“同学”是谁了。阮宁瞬间握紧了手掌,青筋悉数暴露出来。她胡乱地从背包中想要抓药盒,却发现自己前两日已经停药了。医生宣告她历经四年的治疗,已经痊愈。她痛苦得想要呻吟,却发觉自己仿佛哑了一般,发不出一个音节。
白日艳阳,夜雨滂沱。这就是h城的夏。
酒店金包细银的旋转门被推开。
黑色的皮鞋,白皙的脚背,滴落的雨水。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黑瞳黑发的女人,素颜素手。
她脖颈极长,眉眼好似是被上帝拿着一支上好的画笔耐心描绘出的。
美人。
她极美。
安安推开凳子,站了起来。
他目光中带着巨大的惊喜,一改之前的魂不守舍。
阮宁知道,他等的人来了。
路人阮宁,平凡的阮宁,旁边的阮宁,一瞬间脸却变得铁青,捏碎了手里的玻璃杯。
不知哪儿来的憨劲。
她好像《天龙八部》中的天山童姥,看到了神仙姐姐的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