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的心思,比女人还难懂。
音乐还没听上,小栓与宋林已凑成一团,嘀嘀咕咕说些小儿话,过一会儿,又被各自的爷爷叫了回去,见了一个发青、脸白,鬓角也白的长者,说是让喊“俞爷爷”,也都喊了,又让喊长者身后的俊美小孩儿“四叔”,宋林了然一笑,淡淡叫了句“俞季,你好”,显然是没把“四叔”这二字放到眼中,小栓就更直接了,问自家爷爷:“他瞧着和我一样大,叔叔都是大人,为什么喊他叔叔?”
孩子的话惹得大人既尴尬又好笑,俞爷爷俞立觉得小栓有趣,抱在了怀里,问他多大了、是不是读完了幼儿园、爱不爱吃糖之类的闲话,小栓小胳膊、小腿结实得紧,沉甸甸的,老人抱着他却十分尽心,小栓看这人慈眉善目实在可亲,从小短裤的兜里掏出一串芦苇杆绑着的秋蚱蜢,递给他:“送你玩!”
俞立更惊讶了,接过了细看半天,才哈哈大笑起来,这串小礼物太让他开怀。小栓爷爷本来跳着的眉毛也略略舒展开,总想着小栓平时顽劣成那样,估计不可人意,可这会儿瞧着竟和他爸爸小时候一样,天生有着一股子讨人喜欢的劲儿。又一想,俞立本是南方军区数一数二的人物,如今去了北边,这里就成了自个儿的天下,俞家再回故土,不知猴年马月,自家守二望一,也不是没有可能。今时不同往日,小栓毕竟是他的亲孙,俞立即便不喜欢又怎么敢驳他的面子,看清门路,心中倒又十分畅快了。
俞立放下小栓,把小儿子俞季的手放到小栓手里,说道:“一起玩去。栓儿看着你四叔,他以前从没来过这里,不熟悉,外面天儿就黑了,你们不要乱跑。”
俞季瞧着那串蚱蜢腻味死了,心里看不上小栓,冷冷地甩开了手,小栓抓抓小平头,看不懂他是怎么个意思,宋林却微微一笑,一手牵着俞季,另一手揪着小栓的小背心,离开了大人的视线。
俞季对宋林倒还算和善,跟他说了会儿话,只是不搭理小栓。小栓注意力倒也不在他说的那些话上,只在这一身皮上。这孩子实在太白了,晶莹剔透的。小栓看着自己黝黑的小爪子,有点酸溜溜的:“你爸爸白,你也白,你们家都白吗,面团子?”
俞季气笑了:“谁面团子,你丫怎么说话呢?”
小栓听不懂,扯着嗓子问宋林:“鸟大,‘你丫’是个啥?”
“别烦我行吗?你丫啥都不懂,还在这儿吵吵,我爸起初说这地界儿不错呀,没想到净是些乡巴佬!”俞季心不在焉,似乎十分不耐烦。
小栓去过乡里大半年,可喜欢自己乡里那些小伙伴了,这话倒是听懂了,一锤就过去了,骂道:“你这个臭皮蛋死老鼠,你才是乡巴佬,我洋气着呢,我妈都用法国香水!再说一句,我抽死你!”
哎哟!宋林一看就知道小栓这脾气又要闹腾起来了,心里虽然瞧不上俞四的身份,但也不能轻易让小栓打了,不然他跟小栓又免不了挨一顿,何苦呢,为着个真正“你这丫头养的”——你丫!宋林撂下俞季,把小栓拉到一边,这边俩人刚说好,眼瞅着主持人上台,音乐会要开始了,他们转身去找俞季,却发现这孩子行色匆匆往厅外跑去,来不及喊一声,宋林跟小栓便一同追了出去。
俞季可一点不像头回来h城的人,他轻车熟路地七拐八拐,小栓和宋林两个老h人都差点跟不上,不一会儿,他拐进了一个死角,角落里有一辆军车正等着他,驾驶座上是个穿军装的年轻人,副驾驶上的人瞧不清楚模样,隐约是个女人,因为身着裙子。
小栓跟得索然无味,准备回去,却被宋林一把拉进出租车,跟着军车一起消失在日暮里。
军车在城外绕了一圈,十分谨慎,宋林叮嘱师傅跟得隐蔽些,小栓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但是宋林神色少有的凝重,便也不再说什么,跟着一同去了。
军车最后兜兜转转又回来,停在了距离小栓学校不远的林三堂胡同。
林家三支,满门采。林家是大族,民国时出了许多读人及从政的官员,香门第,雅达博通。胡同本来正是林家老宅,后来分了家,才擎中立了屋檐,辟出一条胡同来。胡同里住的都是林家老少,老h城的人都知道,可是如今时过境迁,林家人陆续搬走,老户没剩下几家了。
胡同中各院内榆树颇高,梧桐细枝彼此勾连,走进去,沙沙颤颤,竟是十分嘈杂而又寂寞的景象了。
宋林让师傅停在了更远的地方,拉着小栓从另一侧绕进了胡同。
可是走进胡同,俞季与副驾驶座上的女人却俨然已经消失了。
小栓早就不耐烦了,直嚷嚷:“鸟大,回去听吹喇叭的去,这里没人了!”
他常称吹萨克斯的是吹喇叭的。音乐会等于萨克斯等于喇叭。
宋林也颇有些沮丧,早听大人神神秘秘讨论,俞家有个硬伤,足以毁了这些年的苦心经营,宋林以为要抓住什么了,才匆匆跟来,这会儿却全无收获。
小栓踢着石子儿往前走,可是路过胡同巷尾的时候却诧异地停下了脚步,趴在了一个红铁门前。
门口有两只残破不堪的石头狮子,似乎经历的年岁太长了。
宋林轻轻躲在他身后,朝内一探眼。
门半掩,应是有人刚进去。
这是一个挺大的院子。
有藤架、有高树,角落还有一个小小的方池塘。
池塘中有一朵莲花,藤架上有嫩绿的豆角,池塘外倚着铁锨和水壶,藤架下立着课桌和小娃娃。
说来是桌,可不过是高点的长条的板凳。应该是小娃娃临时起意,偷得秋爽半日,在院子里读些闲。
日暮渐渐到了,今天有火烧云,天空红彤彤的,娃娃的脸浮着雪光秋水般的莹色,脸颊微微红晕,好像是一块生着天然胭脂色的白玉。
小栓抹了一把脸,小小的汗珠顺着脸颊慢慢滴落,他怕汗珠有声音,焚琴又煮鹤。
宋林逡巡着眼前的景色,有些警惕地望着紧闭的内室。
他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同学林迟。
林迟?
宋林厌恶林迟。
没有原因,属于小朋友的看不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