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成了这样的宋林,又能怎样。回不去的才叫过去,过不去的是未来。他做的,不过是把未来变得好过一些。

宋林帮老人掖掖被角,收紧下颌,慢条斯理地回答:“这么有趣,为什么不要?”

老人苦笑,眉眼衰老极了,仿佛下一秒就要风化成沙,却又带着对万事的洞悉,问道:“今天清晨,我用死逼你祖父答应了你和龚长秋的婚事。”

宋林微微抬起了头,手却松开了。

老人又问:“可是,你又敢不敢在我死前娶了她?”

宋林看着老人的眼睛许久,才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微微笑了。

他不敢。

他怎么敢娶别人。

“你有没有叩问过自己,真相是什么?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为了自己的那颗淌着鲜血、不肯停下来的心。

说起来多难堪。

心不死,便做了窃贼,预谋偷很多很多,包括……另一颗心。偷很多很多,多到无人看出,他究竟为了偷什么。这样,就无人拿着他的软肋威胁他缴械投降。

做贼者心虚,动一动,都是惶恐被人瞧出端倪的劫难。

他多怕投降。

宋林不会输。

宋家奶奶这厢半死不活还惦记着套孙子话,阮家奶奶则是中气十足,一边撸猫一边骂孙子。

“你爷爷昨天怎么骂你的!整天就知道抽烟、喝酒、打牌、玩女人,这话你也肯忍,我真不能信,我生了你这么个跌份儿的。但凡你有点血性,就告诉阮令那老东西,来年给他送终的只有你!还轮不到阮宁那只癞皮狗儿!”

自小丫出嫁,同大哥出国度了蜜月,阮致便迷迷糊糊喝了好几天酒。喝酒的原因自然不是众人揣度的失恋,小丫不爱他,他也不爱她,爱情?俩人之间不存在的。

他心中不舒服,是因为被身后的世界压迫得喘不过气来,好似那么干净的小丫为利益牺牲之后,这里真的连一丁点暖和的东西都散了。

奶奶抱着的小雏猫生得灵巧可爱,被老人戴着翡翠指环的暴着深深青筋的手一下一下抚摸着,也渐渐地高傲起来,带着跋扈和警觉。

阮致被酒精麻痹,低下头,明明身上裹着从小暖到大的棉被,可这床被,从大伯死的那年,就开始冰冷刺骨。

他夜里吐了酒,这会儿有气无力:“您现在也敢大张旗鼓地这样儿说话了?爷爷哪天听出大哥是您蒙了他一辈子的苦果,大家都怕是会艰难。给大家点活路,别耍脾气了。我的亲祖宗。”

“你这嘴只留着对付我这老太太了?”阮奶奶从鼻子哼出气,却也不再说什么,可是脸上的愤愤之色并没有消散。这辈子也许都不会散了,起初,她恨大伯,大伯死了又恨妞妞,就算妞妞消失了她依旧能轻易地愤怒起来。因为伤害了她感情的源头是爷爷,是那个娶了身为高傲大小姐的她却依旧惦记着蠢原配的阮令,不是旁的人。

阮致强撑起笑脸,学着京剧中的武生,捋胡子抬手臂,锵锵锵锵,眉飞色舞:“您待捉谁人,小将去捉,您待杀谁人,小将去杀!元帅且歇息,喝个燕窝!”

阮奶奶笑了起来,眼睛中略带了些小姑娘一样的神气。她扔下猫,去揉搓孙子,声音温柔起来:“我一把年纪,又为了谁?静儿本就聪明,不用操心,这么多年,我们也对得起他了,只是你……奶奶只有你一个了……”

阮致哈哈笑了:“情愿我跟您都为自个儿活。您为我,我为他的,末了,多少好日子都荒废了。”

阮奶奶神情严肃起来,她说:“关上门,只有你爸爸、我跟你我们仨才能算是亲情,其他人可都论不上。凭什么不多辖制着,譬如你大哥,长大了,立住脚了,便隐隐要对抗我了,连我为他安排婚事都做不得主!这是什么,这就是白眼狼!没有我,他只是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他那个娘,只是个小保姆,污七八糟地就跟你舅爷爷混到一起,丢人丢到老祖坟上了!如今,给他抱到阮家,配了这样的身份,好吃好喝供了三十多年,还敢跟我顶上牛了!”

“他不是娶小丫了吗?奶奶何苦再说这些。”阮致望向窗外,爬墙虎这时节渐渐落尽了叶。他曾想过,自己若是阮静,碰见这样的死局该如何走活,可始终无解。然而他比自己想象的要心狠许多,于是这死局,瞧起来也不过道声寻常罢了。

阮静断了情,浑似炼成了绝世武器,手榴弹、大火箭都戳不穿。

阮致日常可怜阮静,阮静日常也可怜阮致。许多年的兄弟情谊硬生生熬成了对彼此的怜悯。

“他倒是敢不娶!”老太太冷哼。

“您手上有他的把柄,推出来就是大祸。何必这样逼他,他怎么敢不听话。”阮致苦笑,目光凝视在桌上歪倒的洋酒玻璃瓶上。

阿延三个月时,生了一场重病。起初只是有些鼻塞感冒的征兆,之后渐渐发起高烧,阮宁夜里给他冷敷许多次,小小烫烫的身躯被擦拭着降了温,却又很快反复起来。清晨时,她睁开眼,才发现自己睡着了,看着怀中小小的人儿,蔫蔫的,满脸通红,囟门跳动得十分剧烈,阮宁迅速抓住温度计塞进这婴孩腋窝。

39。8摄氏度。

阮宁吓得精神一凛,立刻抱着阿延去了镇卫生所,喂了退烧药,虽说半小时退了烧,可这孩子却哭闹得益发厉害,眼神直愣愣的,继而吃的奶全部呕吐了出来。大夫皱眉,对阮宁说瞧着孩子不大对,建议她立刻到市医院。

起初去的是市人民医院,儿科大夫稍作检查,就敷衍地开了张单子,说孩子不发烧,应该是肚子疼。阮宁抱着哭得撕心裂肺的小人儿去了室,她和妈妈一人摁着小人儿的一侧,小小鼓鼓的肚子不停起伏着,冰冷的探头在这里转着,阿延皱着眉毛撇着嘴,哭得更加厉害,双手胡乱抓着,却没有寻到妈妈温暖的手。阮宁已经没有空余的手去接着孩子的手,她只能不断地喊着阿延的名字,哽咽着。

阿延肚子除了胀气,并没有别的毛病,医生敷衍着开了治胀气的药,便让阮宁把孩子抱走,叫了下面的号。

阮宁茫然地抱着哭得更加厉害的阿延,觉得他小小的身子都在不断颤抖。过了不多会儿,阿延昏厥了。

阮宁疯了,抱着孩子打车冲到了省级妇幼保健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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