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老朗笑,这会儿谁夸妞妞有教养,都十分合他心意。真真一块心病,快成狗皮膏药了。唯恐孙女儿被人说有人生没人养,他一来十分好强,二来担心对不起地下的……
阮宁细瞧那俞朱的眉眼,倒是一个十分精致的美人,肤白赛雪,眉眼婉约,一颦一笑,光彩照人。俞家人都是些肤白貌美的坯子。
俞朱拉着阮宁的手,说了会儿话,十分喜欢她的模样。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对阮老说:“如此,孙女也就不见外了,咱们就端了饺子一同去瞧戏吧,家里老老少少都盼着呢。爷爷叫人准备了苏南的几样小菜,雕琢得精彩,吃着也很有意趣,想必弟妹们会喜欢。”
她说完,含笑看了阮静一眼,目光温柔似水,竟能瞧出有几分情意,阮静却轻轻避开了。
阮宁有些含糊,并没有听十分懂,可不一会儿,大家便都穿戴整齐,预备出门了,阮致轻声说了一句:“跟着走,瞧戏去!”
园子的西北方向,有一处宅子荒了下来,老爷子联名打报告,修成了一个娱乐健身的场所,宋老且起了个雅名“愚屋”。园子里又有不少票友,平时闲不闲都要唱两嗓子,上头也体贴,便将整个二层打通,修了一个小型演出台,不论是唱戏还是听剧,也都能请人进来了。往常老爷子们去听场戏,年纪愈大愈顽皮,一个个的闹着微服不扰民,不肯让人跟着,害得警卫们处处揣着心抱着胆,折磨死人了。这样一来,大家都省心不少。
因过破五,百业俱兴,俞老有兴致,请了省话剧三团几个拔尖的演员演一出新排的话剧,据说这剧如今在外面正火,一票难求,几乎炒到了大几千块。
阮宁随着阮家人,倒把俞家人见了个齐全,包括俞迟的继奶奶和妈妈。
阮宁从没见过这两位。其中一位容貌普通,仅可称得上清秀,因有近视,戴了副眼镜,衣着十分简单朴素,被她身旁向前行了一步、趾高气昂容色出众的中年妇人比了个天翻地覆。
阮致饶有兴味地窃声对阮宁道:“衣着朴素的是俞伯母,酷爱读,三十几岁时便是院士了,她于人情上有些冷漠,从来浑然不理这些家中事,不知今天为什么也来了。”
阮宁“啊”了一声:“我还以为俞迟妈妈是穿着孔雀蓝旗袍的那位伯母。”
毕竟似乎是与俞迟一脉相承的高傲美貌。
阮致扑哧一笑,微微戏谑道:“你倒会看,把两个冤家瞧到一处了。那也不是伯母,该叫奶奶了,妞妞!”
俞四叔,那年少气盛的少年俞季过来搀扶住孔雀蓝,阮宁细看五官,重叠起来,才瞧出,这才是一对母子呢。
阮奶奶似乎有点意外看到俞小妈,冷哼一声,很是瞧不上,扭头又和蔼地同俞迟母亲聊了起来。
大约是二人立场相同,都是从没名分的妾室熬到正室,可是阮奶奶却是名门闺秀出身,很瞧不上这模样的,又唯恐与这样的走得近了,被人误会,她堂堂正正的掌家夫人与害得原配惨死的狐狸精倒是一路货色了。
阮宁下意识地瞧了瞧四周,人群熙攘,冠盖锦荣,却没有瞧见俞迟的身影。不多会儿,宋家也到了,宋四瞧见她,倒是狠狠地翻了个白眼,小同学呦嗬,芝麻大的眼也敢瞪了,狠狠地瞪了回去。
宋四又能比她强几分,一家子老老小小都在,祖辈军衔不分高低,明争暗斗一辈子,这会儿阮宁岂会在众人面前输了阵仗。
你好我便也好,你不好我自然也不巴结。
阮静看着小妹微微笑,耐心温柔的模样却叫俞朱一愣。
阮致问道:“大姐,阿迟呢?我从放寒假回来这些天,总共只见过他一面,三少倒是在忙些什么呢?”
阮宁抱着一碗饺子吃着,耳畔却惦记着,只听那温婉美人儿说:“远方来了一位娇客,他自然要招待,今天怕是分身不暇了。”
阮致微微倾身,在俞朱耳边轻声道:“是……费小费吧?老爷子岂不心烦,小奶奶怪不得神清气爽呢。”
俞朱拈了一口车厘子,微笑道:“小猴子,心操得倒不少,谁家热闹你都要上赶着瞧一瞧。”
阮致耸肩:“我哪儿敢?”
坐也坐定,茶水抿了抿,酒过三杯开场,众人目光转向戏台,话剧恰恰演完第一幕。
话剧的背景在民国,剧情倒有些新意。军阀郑门小姐鸳鸯爱着青梅竹马老翰林家的公子杨俨,杨俨又对新派留学回来的满清遗老喜塔腊氏的九格格一见倾心。老翰林为了攀附新军阀,自然不肯让杨俨与九格格在一起,反倒登门向鸳鸯求亲。鸳鸯生得不美,性情却好,心思单纯,小时便立志要嫁给杨俨,如今总算得偿所愿。她在家中备嫁,杨俨从家中逃出,来见九格格,表明心迹,二人商量共赴法国留学定居。杨俨不忍鸳鸯一直被蒙在鼓里,在远赴重洋的前一天,乔装混进杨家送彩的队伍中,趁众人不留意,找了机会,到了鸳鸯闺房中。鸳鸯终于知道真相,十分悲痛。
“小时候,你给我插花,给我逮蜻蜓,带我爬山,我们一同上蒙学,那些情谊也是假的吗?”鸳鸯有些发蒙。
杨俨道:“不假,那是真的,可是那些都过去了,你也长大啦,老满清都变成了中华民国,你怎么还像活在小时候?!”
鸳鸯小心翼翼道:“我懂,你上了新学,明白了很多道理,而我不过是略识得一些字,什么都还不是很明白,骑马倒是很顺溜,这便瞧着与你生疏了些。可是可以去学,琴棋画也可以去钻,我还可以教你去骑马。你小时候,身体有些羸弱的时候,说以后长大了想去骑马,我们结了婚,我带你去骑马。”
杨俨有些愤怒:“不,鸳鸯,你并不懂!你不知道什么是爱,爱是见到她的那一瞬间心里的悸动,爱是想要在一起无畏所有困难的决心,爱是志趣相投,爱是心有灵犀,鸳鸯,你不懂爱,你也并不爱我!”
鸳鸯忽然间就哭了,她被逼得似乎无路可退了说:“我不懂你的爱,可是我的爱怎么就不是爱了!新派的爱是爱,老派的爱怎么就不是爱了!我从十二岁与你分离的时候开始,就在等你,我等着有一天能和你肩并肩站在一起,我养了两匹小马,每天精心地喂养,等着它们长大,带着它们出嫁。可是,你告诉我,你突然就不想骑马了,你爱上了别的姑娘,你的愿望是与她一起去看大海外的世界。你的愿望可以随意更改,没有更改的那个人倒成了罪人!我暗自许下的痴心和忠贞竟成了你如今践踏我的理由!”
杨俨竟一时无话,他沉默了起来,被这个坐井观天的青蛙姑娘问住了。他说:“可我如今,已不愿同你结婚。你说的那些,我还记得,但是小时候说过的话,我长大之后,也不知为何,便渐渐觉得不重要了。你父亲如今权势炙人,如日中天,你若肯放开眼光,往外瞧一瞧,再瞧一瞧,便知道,这世界还有好多好男儿值得你去喜爱,囡囡。”
杨俨声势渐弱,喊了鸳鸯的乳名,鸳鸯却泣不成声。她说:“你走吧。我只当生了一场大病,把你当作痈疽除了去,再难治的病也莫过于两种结局,一种是痊愈,一种是膏肓后亡。而我,不是怕死之人。”
杨俨听鸳鸯此语,竟觉得心中十分难过,他不停地说着我对不起你,却觉得无能为力。他说:“我配不上你的如海深情。”
鸳鸯却抹掉泪,微微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九格格是个十分美貌之人。因你自幼便爱好看的东西,连吃一块糕都要挑拣切得好的,这一点总还应该没变。亭,此去一别,来年若有机缘相见,你猜,我可还会爱你?”
俞小奶奶看完这出,笑了:“真真是个不明事理的姑娘,少慕色艾本来就是人之常情,难不成放着年轻貌美的不喜欢,还要找个年高丑陋的吗?我看阿迟就选得好,日后我家的孙媳妇也是一等一的。”
俞朱冷笑:“我瞧他二人可比这出剧里的杨俨、九格格艰难辛苦多了。三弟和费儿能有今天,还要全靠您当年的撮合。”
俞老脸一僵,拍桌道:“什么费儿,哪来的费儿,胡咧咧什么?老的没老的样子,小的没小的样子,什么事儿都能被你们拿来说嘴了!”
阮宁一听这句“哪来的费儿”,便知道真有一个“费儿”了,也知道俞迟与费小费曾在一起经历过一些波折,如同舞台上的杨俨和九格格。
阮宁想起鸳鸯的话,心里一酸,难以压抑。趁着众人看不见,默默低头,拿手背蹭了蹭眼泪。
剧幕合上,俞迟的母亲竟似忽然想到什么,望向小辈,茫茫然问道:“谁是阮宁,阮宁在哪儿?给我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