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就要开动,阮爸爸抱着怀中迷迷糊糊的孩子朝林迟挥手。
林迟踮着脚,扒着绿皮车厢的窗户,用冰凉的小手轻轻触碰阮宁的小脸。他轻轻说:“你还回来吗?我和奶奶说了,等你回来,就来我们家当我们家的女孩,我给你做点心,背你上课。你说你的心愿是中国和平,我帮你牢牢记着。”
阮宁半睁开眼,乌黑的瞳孔无意识地定在那只手上,她眼中没有焦距,嘴动了动,觉得累,又沉默下去。
阮敬山心中不忍,轻轻道:“孩子,你放心,叔叔向你承诺,一定会治好阮宁。”
林迟忍住泪,握住阮宁的手,哽咽问道:“我还能信你们吗?”
他再也不信大人,更不信阮宁家人。
阮敬山听出弦外之音,心中涌出旁人不知的恨意和懊恼,他说:“一回,最后一回。我是阮宁爱着的爸爸啊。”
林迟难过地仰着小脸说:“我还是阮宁也许大概很喜欢的同桌。”
可是,那又怎样。大人永远抓不住事情的重点,没有人在意小孩的内心。这世上所有的孩子都是孤独的,从孤独的小孩变成孤独的大人,因为习惯了被忽略,所以自然地再一次忽略下一代的小孩。
林迟咬了咬牙,说:“你得答应我,无论能不能治好她,都不要把她扔掉……如果真的要扔,能不能……把她扔给我?”
那些奇怪的邻居孩子因为贫穷带来的偏见,经常骂他是“捡垃圾的小孩”,可是对大人来说,阮宁又是不是他们不需要的“垃圾”?
他这样惶恐地想着,连看到新闻播出许多残疾智障儿被抛弃的图像都觉得惶恐。他是被父母抛弃的孩子,却想要伸出一双小手,去接住“垃圾”阮宁。
那么珍贵的别人不要的,对他来说却像是珍宝的“垃圾”。
他说,你爱你的祖国,我来爱……她。
好不好呀,叔叔。
阮敬山忍住眼泪转开眼,把大大的口袋中阮宁的日记本递给他,挥了挥手,让他离去。
他是这样可恶的大人,低着头涕泪全流。
火车在鸣笛声中开动,林迟握着的阮宁的手,一下子就脱离他的手心。
好像被风带来了千山万水,好像这一辈子都不会回来。
林迟痛哭起来。
他翻开了那本日记。
林迟以为日记会停止在她犯病的那一日,可是,并没有。
三月二十九日的深夜,日记是这样写的:“明天清晨,太阳升起的时候,卖豆浆的小贩升起炊烟的时候,自行车铃响起的时候,我就可以背上包上学啦。我要跟余老师鞠躬问个好,我要和小胖一起拍贴画,我要和前桌佳佳一起买零食,我还要……和林迟同桌。”
三月三十日,是她生昏迷病的日子。这一日,日记停了,一直到四月十日,日记又恢复了,可是笔迹凌乱而残缺。
她说:“明天清晨,是我重新上学的日子。太阳,豆浆,车铃,树荫,我走到学校,跟……余老师鞠躬,和小胖拍贴画,还要和……谁一起买零食,我还要和林迟同桌。”
四月十一日:“我明天去上学。有太阳有自行车,我走到学校,见余老师,见小胖,走到林迟身边。”
四月十二日:“明天上学。骑自行车去。到学校,经过老师、同学,走到林迟身边。”
四月十三日:“明天上学。走到林迟身边。”
四月十四日,字已不成字,残缺的笔画是用颤抖的手指费力刻出的。
上面寥寥七个字——
林迟是谁,我想他。
那是他们人生中的第一回分离。没敢细想会不会再见,也没敢细想会不会再也不见。
那也是阮宁第一次生了这样奇怪的病。
那是我们每个人在孩童时期都渴望拥有的病症。
快乐时世界无敌,忧郁时天地不理。
可是,没有谁的病是一辈子的,除了死亡,必须痊愈。
痊愈是儿童病最大的副作用,这件事,我悄悄告诉你。
上部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