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问:“小孩儿,你长大了想干什么,我们给你按按眼,长大了当个飞行员没差的。”
林迟说:“我当医生去。”
“为什么呀,小孩儿,我跟你讲,不要当医生,每天都要累死了呀。”
“有人哭丧着脸到医院,对我说大夫我得了世界上最难治的病,是不是会死?别人问我是不是会死的时候,我告诉他,你不会死,有我在,你不能够死。我想当这样的人。”
“我懂了,你怕死。”
“对,我怕死。”
医院是老字号,楼旧了,隔音效果一般,隔壁听得一清二楚,漂亮的鬈发女医生撸起高个儿姑娘的手臂,朝上拔,听她叽哇乱叫,微微笑道:“你怕不怕死,死小孩?”
高个儿姑娘龇牙咧嘴,扬起沾满汗珠的小脸,这果真还是一张死小孩的脸,她说:“死过的人啥都不怕。”
“那你怕啥?”
“我怕长大。噢噢噢,我不想——不想长大,长大后我就成了我妈——我妈她爱哭——我妈她嫁人——我妈爱上了我爸——又生了我这样麻烦的小孩啊——”
她嘻嘻笑着改了s。h。e的歌,指着自己的小脸,灿烂得好像一朵波斯菊。
“你妈确实爱哭,当年我抢救你,她差点把医院淹了,我都被她冲跑二里外。”漂亮医生哈哈笑了,随手拿起病历本,蹙眉道,“护士小张也是糊涂,跟隔壁的病历拿反了,你的是红皮的,这个是绿皮的,我瞧瞧……林迟,假性近视……”
春天来了的时候,下午宋林习惯沏绿茶喝,喝时会在窗台站一会儿,便是这一会儿让他低头瞧见了篮球场,瞧见了那个姑娘。
篮球场上,站着一个穿着运动短裙的高挑小姑娘。高挑指身材,小指年纪。
头发长长的,扎了起来,皮肤白皙细腻,双腿长而匀称,背面瞧着,玉人一样,没有一丝瑕疵。
她站在篮筐下,固定着一个姿势,背对宋家的方向,也背对宋林的窗。朝着篮筐投去,接住,再投去,周而复始,连脚都没变过。起初宋林只觉得是在练球,后来发现这姑娘着实不对劲,她的技术太娴熟,能用手灵活地接住球,而脚却不动寸步。
而且她不求进篮筐,像是为了锻炼手臂的肌肉。
这是在做什么?
小姑娘曾在篮球场打过二十三天的篮球,打完球,饿了,便很不讲究地盘腿坐在篮球场上吃东西。她剥过三次碧根果吃、啃过两回面包,还有一次抱了一碗热干面。
简直是个奇葩。
宋林瞧得清楚极了。她双手白皙,抱着一次性的塑料碗。筷子一提,蘸着酱汁的面便像有了生命一样弹了起来。姑娘把面吸进口中,嘴角也有了浅浅的酱汁。她夸张地咀嚼着,鼓鼓肉肉的侧脸从发梢中露了出来,像只松鼠一样一口一口地咬着,让宋林觉得那碗面似乎十分好吃。
是的,第一次有让他觉得好吃的东西。
周末的时候,少年去附近的大排档买了这样一碗面,默默抱回了自己的房间。
宋家老小吓坏了。一贯有厌食症的宋林居然主动去买吃的东西。
以为他是哪儿不好,老少都蹑着脚,悄悄在门口觑他。
这孩子一个人默默地蹙眉咬面,热干面的塑料盒前放着一面镜子。他吃的时候安静地看着镜子,居然把一整碗面都狼吞虎咽吃完了。
没有一丝犹豫。他惊讶自己还能这样痛快地吃完一顿饭,竟然也觉得心酸。约有许多年未如此,兴许曾经酣畅淋漓地抱着奶瓶吃过奶,可那记忆太遥远。
“哥哥是纳西瑟斯吗,被自己的脸迷住了,用脸下饭?”宋四偷笑。
宋妈妈一溜烟跑去买镜子了。宋林晚上下楼吃饭,餐桌上摆了少说有四面镜子。
“你们……镇宅?”宋林诧异莫名。
宋妈妈泪流满面:“是啊。”
镇你这头小妖怪。
好奇是一切的开始,好奇也是进入陷阱之前的最后一步稳妥的路。
那个奇怪的姑娘从来没有回过头,他也未曾追究,只是天天瞧见,瞧的时间长了,便开始好奇。
他看着姑娘的身段,揣测这是谁家的姑娘。
卢家没丫头,栗家大的大小的小,不合这模样,他妹妹……废话,他妹他当然能认出来,阮家,阮家的怪物早死了吧?
虽然聪明过人,心头却没半点男女之分。凶悍、可恶可又……赤诚的小孩儿。
阮致起初还肯说,后来直摆手,宋林也终于觉得没了遗憾。他的小弟张小栓,在记忆中面目全非,只当他……死了吧。
反正身为阮宁的她再不肯爱他。
于是何必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