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京的雪静谧温吞,上朔郡的冬却凛冽得伤人。
大绒大绒的雪夹冰打在窗上作响,幽灯半截明莹,堆码整齐的桌案之上摊着半开的账本,一个纯白玉算盘被主人弃在上头,颗颗算珠剔透纯净,圆润无暇,能看出主人对它的把玩日子有些时长了。
云引之捧着身旁小童煨火烫的桂酒,半倚在窗前。他饮尽暖酒,任辛辣压住了体内的寒气,激他想起了旁的事:“玖云那边,可回了消息?”
“上次回信已是一月前。”小童摇了摇头,犹豫着答道:“大魏三十六郡,能寻的都寻得差不多了。或许,那人早已不在人世了。”
云引之用手撑着脑袋,心有烦躁语气却依旧温吞:“那便出大魏寻。既应了苏公的诺,云家力所能及之处自然都要寻一遍。”
“可如今镇国公去了,公子寻到人,也无用了。”小童叹息一声。
自三年前苏鼎托公子寻人,公子也一直尽心尽力。本只想着是件简单的事,却不想一寻便是三年之久。
“小童,大丈夫行事,求的是问心无愧。”云引之点了点他的额,淡声道,“我不知苏公寻一个姑娘作甚,但想来该有他的道理。届时寻到人,把消息送给念奴处,才算有了交代。你可懂?”
小童得了教诲,忙不迭点头。他自幼陪在云引之身侧,如今年岁虽小,却还是敏感感知到了他的心情变化:“公子心情不好?”
善打算盘的长指摸着酒盏,支在手上的脑袋微微抬了抬,答道:“如此风雪,苦无友人共饮,心情如何能好。”
小童也觉得心躁。
上朔的风雪太大,他们一行人在此处已有小半月。公子是个停不下来的性子,把他困在屋中如此之久,确实是为难了公子。
他想了一阵,道:“老爷昨日催公子归京,公子可要回信?往年此刻,公子约莫已经回到京中与郡主见上面吃酒了。”
云引之看了他一眼,调笑道:“怎么,你不想在此处陪我了?”
“不是。”小童忙否认,撇着嘴道,“我就是心疼公子,上朔荒凉,物资不丰。我们逗留在此处太久,若是此前备上的碳用尽,公子会冻坏的。”
若是此时在洛京,公子何用受此罪。他只是不解,为何公子要在此处停留,不愿归京去。
云引之敲了敲小童的脑袋,随口答道:“你着人给家中回信,今冬或许不回了,在上朔过年。先去筹备好东西,可别把我冻坏了。”
小童一边捂脑袋一边惊讶地看着云引之:“公子,你往常可都是在洛京过年的!”
“是啊。”云引之垂眸,看着置在身侧的一截信纸,无奈道,“可你公子这辈子就这么一个知己,此前帮不上什么大忙,如今有了力所能及之事,总要为她等上一等。”
小童伸着脖子看。信纸是雁北商铺半月前传来的,写的是西戎内部的大事。里头言近日雁北商队被西戎左部大族扣留,尤其是商队的少年,皆被下了大狱。如今雁北商铺正在为此转圜,不成想得到的消息却是,左部浑邪王近日被一个手持双刀的少年所杀,外逃而出,不知所踪。如今西戎族部大乱,王子争夺王位,闹得人心惶惶。
小童似懂非懂地晃了晃脑袋,联想起收到信纸的第二日,公子便赶忙吩咐贰云以密令传讯于雁北,要他们把少年信息调查清楚,此时才恍然大悟。
“公子是觉得,杀浑邪王的人是郡主胞弟?!”小童惊讶得睁大了眼。
镇国公有一双儿女,嫡长女苏念奴功夫全无,连马也骑不好;而小儿苏与安却是个天纵奇才,年纪小小一对短刀便能舞得虎虎生风,曾鲜衣怒马踏遍洛京春郊,意气风发,是世上无双的少年郎。
可,镇国公府小公子分明已经死在了平陵之战,此事由回来报信的士兵与威远将军共同佐证,又怎可能活着跑到西戎左部里,甚至还杀了浑邪王......
云引之自知这个微弱的关联可能性太过渺茫。可他与苏念奴交好多年,对苏与安是有些了解的。那少年虽朗月清风,却分外孤勇。若是得知家中遭此重罪,斩了浑邪王回京为父亲翻案,倒不是做不出来。
毕竟,苏公被构陷叛国所联系的,正是西戎左部浑邪王。
小童见他沉默,便明白自己猜对了。遂为他续了杯酒,劝道道:“如此勇武,怕真是苏家公子。公子只管等贰云消息,别忧心了。小童会陪着你的。”
云引之轻叹了一口气,低声道:“但愿他是。也但愿,他尚活着。”
若是与安尚在人世,她才能有个血亲依托。她虽身躯柔弱,实则性子刚毅难折。如今入了将军府,只怕为了给苏公翻案,会不惜赔上性命。
他一届商贾,家中顾虑繁多,能帮的实在太少。此行回去若能给她带一个好消息,哪怕只是个念想,也是好的。
窗缝寒风潜入,吹过云引之的颈脖,惹起层层颤栗,他的幽叹之声更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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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朔之外,是漫天黄沙的大漠。可当入了寒冬,雪与沙交织缠绕,染得无垠大漠沾了一层厚雪,时而凸出片片黄沙,便成了另一种奇特之景。
沿北远出数百里,越过燕勒湖,是西戎左部大族扎营之处。
近日王室对外宣称浑邪王急病而亡,仓促选了燕勒湖北地,为他举行葬仪。
根据西戎风俗,浑邪王葬仪本该白布裹身,坐棺火化。
可到了祭仪之日,王的葬仪却只是白布裹身,平躺于棺内。二王子当众质疑葬仪,更上前撕了浑邪王头部白布,惹来众人哗然。浑邪王的头部竟被人自颈部平整砍下,仅余下尸身。
二王子当即怒斥大王子囚禁父王意图继位,要求交出浑邪王;而大王子则反咬言是二王子阴险狡诈,欲借父王之死构陷于他。一时争执不下,最终竟成了双方交战,血染数百人后,以大王子私逃而告终。可惜二王子掘地三尺,始终没能在大王子帐中寻到活着的浑邪王。
西戎人认主不似中原,追求强者为王。二王子由此顺理成章成了左部大族新王。
这场继任者之争很快传遍了大漠,惹来纷纷热议。而抱着装有浑邪王人头木箱的少年,正坐在燕勒湖南地交市之中,扎着一头戎辫,平静地谢过茶摊老板送来的半碗水。
此刻的他灰头土脸,薄唇因长久的缺水而干裂,过去被阿姐精养的玉白肌肤也被风雪吹得皲裂且蜡黄,只剩双眸黑得发亮,藏在额发之下,敛起了锐敏机警的光芒。抱着木箱的手满目疮痍,裂开的甲盖下全是污垢与血迹。如此污秽不修边幅,任是谁看也认不出他是过去大魏都城骄纵张扬的镇国公之子,苏与安。
他飞快地饮过水,抱着木箱埋头便要赶路。
“你们可听说了?”一旁茶摊的商旅凑做一堆,谈起话来,“镇守平陵的赵破奴回京述职,竟然把害死他义父的苏鼎之女纳了做妾室!”
苏与安脚步一顿,僵直的颈脖缓缓转了过去,听他们续道:“可不是!听闻那苏鼎之女是个大美人,如今入了他帐下,又有弑父之仇,怕不是得予取予求,如何都使得!”
“啧!你们是不知啊,那女人入了将军府,不日就病了。这赵破奴玩得得多野!”
话音一落,一个身穿粗布衣衫的少年站在了他们跟前,居高临下地望着最后开口之人,掩在发下的眸光阴鸷可怖,开口时声线粗粝如磨破肌肤的黄沙:“她,病得可重?”
“谁?”那商旅打量他一眼,神色不屑,“我们谈话与你何干?”
短刀出鞘,闪过亮白的光,那商旅尚未能反应过来,颈脖就架上了刀。少年一手紧抱着木箱,微微弯腰,双眸透过厚长的发间审视他:“她如今可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