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鸡叫头一遍的时候,方绿水便睁开了眼睛。身边叶老爹的呼噜还震天响,方绿水伸出手推了推自家汉子,“阿宝他爹,差不多该起来了,今儿大丫头出嫁呢!”
叶老爹裹着被子翻了个身,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蒲扇似的手掌,“让王家自个儿抬去就是了,别吵着我睡觉!”
方绿水没好气地往他背上一拍,“就是不为着大丫头,也得为咱们家阿宝想一想,王家在供销社,甚至在瓷器厂都能说得上话,要是关系好,说不定以后可以安排咱们阿宝进工厂里当工人呢。阿宝长大了,总不能也像红缨那样每天累死累活就挣上两三毛钢镚儿吧。”
在妻子不断的催促声中,叶老爹总算是不情不愿地起了窗,叮嘱方绿水:“你去房里看看大丫头,我不管她愿不愿意,不能在今天这样的正日子里闹出事情来,让全村都看咱们的笑话。”
方绿水一面点头,一面往叶家姐妹俩房间走,“放心吧,大丫头性子温和着,又不像红缨那个倔驴脾气,不会出什么事的。”
房间里黑漆漆的不见光亮,叶红缨掀开被子像一条泥鳅似的灵活地钻进被子里,叶青丝握住了她的一双小手,被其上冰凉的温度吓了一跳,赶紧将小姑娘扯到身边,用体温温暖着她,“快暖一暖不要生病了。”
叶红缨因为剧烈奔跑而有些发疼的心脏还咚咚地响个不停,她捂住胸口,小声问:“阿姐,阿妈她们还没有起床吧?”
叶青丝听见门外传来的脚步声,用被子将叶红缨的小脑袋一盖 ,低声说:“睡觉,别出声。”
“大丫头,该起床了,新媳妇了可不能睡懒觉,以后到了丈夫家里,更不能像是在娘家做姑娘的时候一样自由自在了。”方绿水拍了拍隆起的被褥,便见两个“睡眼惺忪”的丫头迷迷瞪瞪地坐了起来。
方绿水打发红缨道:“你姐姐今天结婚,还不快去打水来?”又奢侈地在日光尚且蒙昧的凌晨,点了油灯,看着灯下叶青丝微微泛着红的眼睛,就知道这丫头一整夜都没有睡好,了然而暧昧地笑了,“新媳妇难免紧张吧?昨儿娘不是已经给你讲过了吗,夫妻之间呀,就是那么一档子事,眼睛一闭,衣裳一脱,随便他怎么动弹你叫两声好的就是了。”
叶青丝按着胸口,听着方绿水的污言秽语,只觉得恶心极了,强忍着呕吐的冲动,憋得脸都红了,倒真像是新嫁娘害羞了似的。
方绿水帮着女儿一块儿梳妆打扮,断了几根齿的梳子划过少女略显枯黄的长发,竟让方绿水难得升腾起一点儿感怀,“我还记得当初嫁给你们爹的时候也是像你如今一般大的年纪,没有想到这么快,咱们家大丫头也要出嫁了,日子过得可真快。”
叶红缨才从后山摘下来的一朵嫣红的石榴花,被簪在了叶青丝的鬓边,为苍白的少女面庞平添了一份娇艳。方绿水满意地拍拍叶青丝的肩膀,“不愧是我的女儿,这小模样真可人疼。以后到了王家好好过日子,王大柱要如何你都忍着点,多在你婆婆公公面前说说好话,也别忘了多提提阿宝,只要有你弟弟在,现在的委屈都是一时的。以后娘家有人撑腰,你有的是好日子过呢。”
叶青丝的唇角划过一丝嘲讽的笑,低下头掩住了自己眼中的冷漠,乖顺地回答道:“我知道了,阿妈。”
院子门前噼里啪啦地放起了今天的第一响鞭炮,已经有叶家村送亲的客人上门了,方绿水急急忙忙地洗了把手,赶着出去迎客,还不忘回头叮嘱道:“大姑娘你好好地坐在床上,红缨,帮你姐把红盖头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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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家嫁女,虽然大伙儿对于卖女求荣的叶家父母嗤之以鼻,但到底是一个村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因此还是都给了面子前来参加婚礼。叶老爹窝囊了一辈子,还从没有见过这样多的人向他客气甚至过分热情地问好。
王家接亲的花轿还没有来,叶老爹就已经喝了好几杯酒,黝黑的脸庞泛起了红晕,嗓门也大了起来,“哎呀,我当年年轻的时候呀……”
兰妈妈提着随礼的糕点,伸出手扶住了蓁蓁一点一点小鸡啄米似的脑袋,“你这是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吗?”
蓁蓁心虚地摇摇头,“我……我没事的,只是昨天晚上想到叶青丝姐姐要嫁人,可怜极了,所以好久都没有睡着。”
兰妈妈没有多想,也跟着惋惜地叹了口气,“老将军都已经找了妇联的同志准备调查这件事了,只可惜,这门婚事居然提前了这么多。虽然说解救妇女离婚再嫁的案子也不少,但是到底是要多折腾一番,也连累着叶家姑娘吃了好大的苦。”
不远处,大姑娘小媳妇闹哄哄地凑作一堆,是叶家村的姑娘们要去给叶青丝添妆了。蓁蓁赶紧回头“兰妈妈,我先进去陪叶姐姐说几句话。”
兰妈妈挥挥手,“去吧,去吧,你多安慰安慰她几句,让她千万不要先自己放弃了自己。”
姑娘们围在叶青丝的床边,目光中有同情,也有物伤其类的惋惜,只有才五六岁的村长家的小孙女丫丫,还不明白大人的世界,看见叶青丝便拍着手笑起来:“姐姐你带着花儿真好看,是丫丫见过最好看的新娘子啦!”
童言童语一出,顿时让弥漫着悲伤的氛围散去了不少,众人也总算撑起笑容,开始和叶青丝说些百年好合,早生贵子之类俗套的吉祥话。叶家来到叶家村落脚也不过两三年的时间,叶青丝在村中面熟的姑娘不少,但是真正能说得上话的却没几个。不一会儿,房间里就散得只留下了叶红缨和蓁蓁两个人陪着。
叶红缨卸下了脸上在外人面前伪装起来的虚伪笑容,焦虑地在房间里绕了两三圈,“也不知道小木头靠谱不靠谱!”
蓁蓁也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手腕,让自己保持清醒,“不管怎么样,我先去猪圈守着,把猪媳妇抱上,随时待命!”
忽然前院传来一阵热闹的喧哗,有孩子吊着高嗓门喜悦地喊道:“接新娘子的花轿过来啦!”
叶青丝打了个寒战,今早才被修剪得圆润而锋利的指尖陷入掌心的软肉,她顶顶地与叶红缨对了个眼神,“终于来了。”
王家的花轿是民国年间留下来的老物件,木头框架都被风雨腐蚀得泛黑,但是扯上两块暗红色的布左右裹上,倒真挺像是那么回事儿。花轿娶亲,在三十年前还是常事,但是对于如今的大姑娘小媳妇们来说,却是一件新鲜事儿。众人都围在轿子边上,啧啧称奇。
“王大柱虽然不是个东西,但是王家的条件是真不错啊,这暗红布料也不算差了,竟然舍得拿出来缠轿子,出手真是阔气。”
“这轿子看上去可比自行车什么的要风光多了,唉,早知道当初我结婚的时候,也让我家的去租个轿子来了。”
“……这王家的婚礼办得又铺张浪费,还将旧社会的轿子抬出来了,现在到处都在打倒封建反动派,这样不太好吧……”
“哎呀,闹来闹去都是城里的事情,咱们叶家村哪里有人管这么多呢?”
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扭着水蛇腰走了进来,是王家的长女,王大柱的姐姐王金梅。她性格爽利泼辣,伸出手将鼻子都快要贴上轿子的小媳妇们一栏一推,自个儿支着腿挡在了轿子跟前,“这轿子还等着去接我弟媳妇呢,新嫁娘嫁到我家挑盖头之前,不能让旁人看到模样,还请各位都散了。前院叶家有席面也有糕点糖果,大伙儿自去前院热闹吧。”
虽然不少人还想着再看上一眼,但也不好在新婚之日忤逆主人家的意思,只得依依不舍地散了。王金梅这才调转脚跟,敲响了叶青丝的房门,“弟妹,出来吧。”
叶红缨扶着被红盖头罩住脸的叶青丝,小心地搀着她出了房门。王金梅的下巴微微昂着,一双三角眼沿着叶青丝的腰身转了几圈,“这身板干干瘦瘦的,看起来可不是个能生儿子的好货。不过……瞧你妹妹这张脸,你们叶家人长得都还不错。”
这女人,评论起自己的姐姐,就像是挑选案板上的猪肉,一点儿也不见尊重。叶红缨几乎就要气得破口大骂,被叶青丝在盖头下紧紧握住腕子,又想起今日的大计,这才忍气吞声地没有回嘴。
王金梅却浑然不觉,施舍似的点了点头,“进去坐着吧。以后到了咱们王家当媳妇,好好伺候我弟弟就成。”
叶红缨扶着叶青丝在轿子里坐稳,蹲下身子趁着帮她整理裙摆的时候,往红色的绣花鞋里塞了几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币,不待叶青丝拦,就赶紧转身出了轿子。
扬起灿烂客气的微笑,对着王金梅笑着道:“金梅姐,您是主客又是贵客,轿子这里等会儿抬轿子的人自然会来,我请您去前院坐着吃席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