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南城已经渐渐炎热了起来,叶红缨将背上的大包裹放下,抬手擦了擦额前的汗珠。大城市的交通网络如蛛网一般稠密复杂,叶红缨睁着已经不够清晰的双目研究了好一会儿,依旧懵懵懂懂。
“年轻人,不知道去南城大学站应该坐哪趟车呀?”
背着包的少年一脸桀骜不驯,略成三角形的眼睛刻薄地在来人身上转了一圈,努着嘴往站牌上一撇,不耐烦地道:“牌子上不都写着么,自己不会看?”
叶红缨袖子底下的手有些不好意思地拧着,扯出一个尴尬,却因为有求于人而显得卑微地笑:“真是不好意思,我老人家不认得字,还要麻烦你年轻人帮我看一看。”
少年的嘴角不情不愿地一提,“呦,原来还是个老盲。行吧,帮你看看……”
叶红缨心中一痛,“盲”两个字就像是两支寒光凛凛的箭镞,跨过几十年漫长的时光,在她被岁月洗礼得近乎麻木的心上,依旧扎出了两个鲜血淋漓的孔洞。
“奶奶?您怎么过来了?也不和我说一声,要不是爷爷给我打了电话,我都不知道。”一双温暖却年轻的手握住了叶红缨冰凉的指尖,她抬起眼,看见自家孙女一张红润润的鹅蛋脸,笑容止不住地从老迈的皱纹中漫出来,“你爷爷也是多嘴,蓁蓁你平时上课那么忙,奶奶只不过是来给你送点吃的,要是耽误你学习就不好啦……”
陶蓁蓁从叶红缨手中抢过了那个又大又沉的背包,“大学和高中不一样,不用天天坐在桌前做学问。再说了,就算课业再多,也没有来接你重要啊,奶奶我可想死你了!”看着一老一少亲密无间挽着胳膊走远的背影,少年嗤笑一声,下压的眉眼中说不出是厌恶还是嫉妒:“什么啊,老盲的孙女也能考南城大学,这是祖坟上冒青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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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蓁蓁,蓁蓁?该起床了,太阳都要晒屁股咯。”陶蓁蓁裹着被子翻了个身,抄起脖子下的枕头往脸上一盖,好似这样就能逃避起床似的。
不一会儿她就感觉到有一双手在扒拉着自己身上的被子,陶蓁蓁用手攥着被子角,负隅顽抗着嘟囔道:“奶奶,我昨天可晚睡了,再让我睡一会儿……就再睡五分钟……”
话出口,陶蓁蓁才觉察出不对来,昨天自己在公司彻夜加班,凌晨回了出租小屋倒头就睡,陌生的城市哪里会有奶奶来叫自己起床?那扒拉自己被子的又是谁!陶蓁蓁彻底清醒过来,脑海中盘旋过百八十个独居女性遇害的案例,脊背上惊出了一身白毛汗。
定睛一看,床前叉着腰站着一个陌生的妇人,约莫四十岁上下,一张圆盘脸上是一双温柔的杏眼,但是此刻提着眉毛瞪着眼,倒是显露出几分与样貌不符的凌厉气势来。陶蓁蓁可以肯定,在自己的二十八岁生命之中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张陌生的脸,她怎么进的自己家?就算是贼,看见主人醒了也不至于这么嚣张吧?
陶蓁蓁把厚实的被褥拢在胸前,掐着手心让自己镇定下来,警惕地看着眼前的妇人,“你是谁?”
那妇人也是一愣,宽厚的大手不顾陶蓁蓁的躲闪摁在了她的额头上,“也没发烧啊?蓁蓁,你睡迷糊了?还是做了什么噩梦?我是兰妈妈呀!”
兰妈妈?陶蓁蓁蹙着眉头,再一次仔细地将面前的人上下打量了一圈,才发现了许多之前没有留意的细节:虽然面前的这个兰妈妈自己是真不认识,但是她眼神中对于自己的担忧却不似作假。而且……就算以老人家的审美来看,兰妈妈身上穿着的布满了小碎花的衣服,也有些太过于老土了。
陶蓁蓁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伸出手,低下头——眼前的手小小一只,分明是孩童的手掌大小,难道!自己是穿越了?!
再环顾四周,床头的大斗柜个头笨重颜色沉闷,不远处的八仙桌上放着清一色的搪瓷杯子搪瓷碗,就连自己身上盖着的被子,印着的也是浓烟到俗气的牡丹花开的纹样。
这个“家”是陌生的,甚至连这具躯体也不属于自己,纵然陶蓁蓁阅遍无数网络学,也万万想不到穿越这样奇异的事情会发生到自己的身上。自己到底是穿越?还是穿?这一个世界又是什么时代?
陶蓁蓁把手伸进被窝里,快速地摸了摸自己的一双脚,骨头都完好,脚指头也都在。又低下头,看看站在床边的兰妈妈,鞋子虽然灰扑扑的有些久,但是那一看就是天足的宽厚脚板,让蓁蓁重重松了一口气,至少,这个时代应该不要求女人裹小脚。
“蓁蓁,你是不是做梦迷糊了,还以为自己是在霍家呢?刚才我听见你梦里好像是喊了一句奶奶?我知道你舍不得老夫人,可是京城现在时局不好,连摇光都被将军和老夫人打发去了大西北,让我带你回庐陵也是为了你的安全。等过几年,风头过去了,咱们还是要回京城去的。”
霍家,老夫人,将军?这一连串听起来就牛逼轰轰的称号,让陶蓁蓁更加头晕目眩,她心中忍不住暗暗腹诽,我的亲奶奶叫叶红缨,祖上三代都是根正苗红的农民 ,和什么霍家,什么将军扯不上半点的关系。
虽然这么想着,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陶蓁蓁眼珠一转,往自己腿上狠狠一拧,泪珠儿就控制不住地从眼眶中泛起,“呜呜呜,原来只是做梦……可是我真的很想奶奶,兰妈妈,你再给我说些奶奶年轻时候的事情吧……”
兰妈妈本就是个快言快语的性子,陪同陶蓁蓁一路南下来到庐陵却是憋狠了。和京城之内人人说官话不同,庐陵地区多山多水,十里不同音,八乡不同俗,当地的方言听在兰妈妈的耳中就像是天一般。如今陶蓁蓁有心问,兰妈妈便打开了话匣子,不过一个上午,陶蓁蓁就将自己如今的境地大概了解了个遍。
这个世界的陶蓁蓁如今才十岁,但是经历却十分跌宕起伏:三岁时父母双双在战场上失踪,好在父亲的上司霍将军心善,收留了这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只是六十年代的中华家,走在社会转型的阵痛之中,天灾,动荡,接踵而至,京城身处漩涡中心,情势更加复杂。霍将军担心一朝牵连了小辈,忍痛将唯一的孙儿送去西北大漠,又让家中的保姆兰妈妈带着年纪更小的蓁蓁回到蓁蓁父母的家乡庐陵叶家村暂且安身。
叶家村……自己这穿越的分配机制还挺智能,居然让自己回到了老家。这里记录着爷爷奶奶青年相识相知的美好,也承载着爸爸和姑姑童年时候的欢笑。自己记忆中的老家,早在自己出生之前就完成了从乡镇到县城的巨大飞跃,可是此时此地的叶家村,真的只是一座小小的村庄。
既然是故土,那会不会在这里也能遇上一些故人呢?
陶蓁蓁不敢妄想,却也忍不住心生期待,双手捧着沉甸甸的搪瓷杯,杯底画着两条栩栩如生的鲤鱼,热水荡漾,鱼儿也像是活过来了似的。小时候听奶奶讲了许多遍夏日带着弟弟妹妹们捉鱼的故事,说不准在叶家村的某一条小溪边,就能见到奶奶的身影呢?
热水下肚,陶蓁蓁才觉得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些,自古就有四字箴言“来都来了”,虽然不知道自己是为何遇上这样一番奇遇,但是既来之则安之,总要先把日子过下去再做打算。
“蓁蓁,别傻坐着,吃饭啦!”兰妈妈的大手端着两碗菜饭放在了八仙桌上。这是一个物资拮据的年代,但是兰妈妈准备的菜饭却算得上“丰盛”,碧绿青翠的是切成丁的芥菜,丝丝缕缕的黄是这个年代极其珍贵的鸡蛋,而粒粒分明还散发着诱人香味的则是猪油炒制而成的米饭。
被盒饭外卖环绕的蓁蓁不知道有多久没有吃过这样一口热乎的家常菜,心满意足地吃了个肚儿浑圆。
兰妈妈欣慰地用温热的手掌摸着蓁蓁的脑袋,“这才对嘛,小孩子就是要吃得饱才能长得高。今天下午我带着你去一趟叶成虎家,他是叶家村的村长,女儿桂英是小学的老师。虽然现在才五月,但是未来几年你都要在这儿上学,还是早点儿去拜访的好。”
熟悉的名字,让陶蓁蓁一惊,“叶成虎?这里的村长是叫这个名字吗?”
兰妈妈不明所以,“是啊?怎么了?这名字有什么不对吗?”
陶蓁蓁还记得,自己小时候每年跟着爷爷奶奶回老家过年,隔壁院子里的老爷爷总是会笑眯眯地抓一把糖果给自己。那位老爷爷,在爷爷奶奶口中是多年的老邻居,是叶家村最负责任的“老村长”,而老村长的名字就叫叶成虎。
职位,名字,都一样,又是在六十年代的叶家村!陶蓁蓁的心脏像是一面小鼓,被心中兴奋异常的小人儿抡着大锤敲得砰砰作响:“兰妈妈,咱们这就去见叶村长吧?”
我等不及想要问一问,在此时,此地,是否有个名叫叶红缨的年轻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