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你就是叶红缨？

叶家村背靠秀山，面临阳湖，江南丘陵之间的小片平原被开垦成高产的水田，而村民们的屋舍则延伸山脚下星星点点地蜿蜒。叶家是前年随着水患逃荒的大部队来到此地落脚，便被村长做主分在了地势较高的村庄北部。

陶蓁蓁微微喘息着，擦了擦头上的薄汗，她和兰妈妈住在原主父辈在村南的住宅，跨越一整个村庄的旅途，对于人生前十年都娇生惯养的小姑娘来说着实不容易。她感觉自己掩盖在宽松的裤腿之下细细的两条小短腿都忍不住打颤。

叶家的屋子小小三间，墙面用泥混着麦秆砌成泥坯，落在葱郁的草木之间就像是一块灰扑扑的泥点子。虽然从小就总是听奶奶说起过小时候生活的拮据与清贫，但是亲眼看到的时候，还是让陶蓁蓁震撼不已——奶奶除了父母还有兄弟姊妹四五人，这么狭小的房屋该怎么住？庐陵本就多雨，房屋泥墙上斑驳的都是日晒雨淋的痕迹，让人不由得开始担心这样一座房屋能在此处支撑上几年。

捧着手里端着的不锈钢饭盒，里头装着兰妈妈亲手做的热腾腾的白菜猪肉饺子，陶蓁蓁深吸一口气，敲响了矮小的木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露出来的却是一张陌生的女孩面孔，两颊瘦削地凹陷，便显得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格外的大，略微枯黄的头发在两耳边被扎成了小辫，却没有皮筋，只用褪色的碎布条随意扎着。

陶蓁蓁有些迷惑，眼前的女孩比自己的个子还要矮小些，按照年纪算应该只有八九岁。可是奶奶家中只有年长四五岁的姐姐，下头的小妹妹应该还不足五岁，那眼前这个小姑娘，又是谁？

不等陶蓁蓁琢磨出个所以然，眼前的小姑娘就已经小声地开了口：“你……你是那个？怎么站在我们家门口。”一双眼睛警惕地在陶蓁蓁的身上上下扫着，在她手中捧着的碗上停留的时间格外地久，“看你穿的衣服也漂亮，该不会是来要饭的吧？我们家穷得叮当响，可没有多余的饭给你！”

被误会成上门打秋风的陶蓁蓁赶紧开口解释道：“不是的，我是住在村子南边的陶蓁蓁，初来乍到所以家里的长辈让我来给你们家送点饺子吃。不知道……这里，是不是叶红缨的家呀？我……没有走错吧？”

“饺子？”小姑娘皱皱眉，狐疑地接过蓁蓁手里的碗掂量了一会儿手里沉甸甸的分量，才相信了，却更加惊奇，“你说这里头都是猪肉的饺子？天爷呀，你爹妈可真有钱，村长家里都难得吃肉呢！我……”小姑娘有些窘迫地红了脸，才支支吾吾地说道：“我们家里穷，没有这样的好猪肉，我爹妈现在都下地去了，等他们中午回来，看看给你带点什么回去。我……我先给你倒杯水。”

蓁蓁看着小姑娘熟练地劈柴，又抱着枯枝起了灶台，不一会儿铁壶子里装着的水就沸腾起来，冒出浓浓的白烟。小姑娘翻箱倒柜才从一堆灰扑扑的土瓷碗盘中找出来一个小瓷杯，再郑重地把水杯递给了蓁蓁。

她的手指是黑而手的，指甲却泛着不健康的惨白，看着蓁蓁白里透红的双手，小姑娘一点一点把手指缩回袖子里，再若无其事似的背在身后：“你看起来像是城里的姑娘，怎么会过来我们乡下地方呢？而且，你说话绉绉的，村里人来问从来只会说“叶老汉家”——也就是我爹，你还是第一个说这里是我叶红缨的家……”

陶蓁蓁手一抖，放下被子，瞪圆了眼睛：“什么？你……你就是叶红缨？”

叶红缨点点头，不明所以：“是啊，我就是叶红缨。真奇怪，你都不认得我，又是从哪里听说的我的名字呢？”

陶蓁蓁看着眼前黑瘦矮小，如同一根枯黄杂草的小姑娘，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将她与自己记忆中熟悉的奶奶联系在一起。奶奶的脸是如满月一样圆润而白皙的，眼睛是月牙似的眯眯眼，不用笑就显得慈祥而温和，她厚实而温暖的手掌，小时候轻轻拍打着自己的脊背，就能让年幼的孩子安然熟睡。

可是眼前的人，那样瘦削，十三岁的年纪却比十岁的自己还要矮小，就连眼睛都大得吓人，怎么会是叶红缨？居然这就是少年时候的叶红缨？

“哎呀？你……你……你怎么哭了？”叶红缨有些着急地站起来，想要伸出手擦干蓁蓁的眼泪，但是黑瘦的手指停留在一看就被富足温养的白皙的脸颊边时，却犹豫了，最终还是蜷缩着收回了手指，“我……我的手脏，我去给你找个帕子擦一擦……”

蓁蓁伸出手，紧紧地将叶红缨的小黑手，攥在了掌心，小小的手掌几乎瘦得皮包骨头，轻轻一握，就能感受到扎手的嶙峋指节，就像是长满了倒刺的荆棘搁在蓁蓁的心上：奶奶小时候吃了多少的苦啊，她念了一辈子的读，却始终没有实现的机会。甚至，就连最基本的温饱也无法保证，十三岁的姑娘，在现代大多都已经迈入了少女的阶段，身体就如同春日柳树一样抽条生长，可是叶红缨却看起来像个营养不良的孩子。

“不……不用……”蓁蓁用手掌抹去脸上冰凉的眼泪，却止不住从酸痛的眼眶中掉落的泪珠，她微微张开唇，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突如其来的泪水。

叶红缨还从没被人这样握住过手，她别扭地挣了挣，发现陶蓁蓁实在握得紧，便放弃了，“你……你是有钱的城里人，该不会……该不会是可怜我家里穷，又同情我过得惨才哭的吧？我……我虽然穷，可是人穷志气不能短，我可不要你这样的可怜！”

陶蓁蓁赶紧摇头，好半天才从乱糟糟一片的脑海中扒拉出来一个理由：“我不是同情你。只是……只是我家中的长辈不在身边了，现在虽然说是回到老家，身边却也只有一个照顾我的阿姨。你……你长得和我的奶奶很像，所以我看见你才忍不住哭，我……”蓁蓁的眼睫飞快地扑闪了几下，最终还是没有忍住滚烫的热泪：“我实在是很想……很想她……”

脸上滚落的泪珠溅在一黑一白紧紧交握的两只手上，叶红缨不知怎么的，觉得自己的心也疼起来，她终于还是抬起手，在蓁蓁的脸蛋上抹了一把，雪白的肌肤看着像是豆腐，摸起来也是软软的，叶红缨像是对待自家五岁的小妹妹一样柔和了语气：“好啦，别哭了。虽然，我没见过我奶奶，但是你奶奶既然对你那么好，就算分离的距离遥远，心中也肯定是惦记着你的呀。”

陶蓁蓁抽抽搭搭地擦干净了眼泪，看着面前格外“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叶红缨，又是难过又是不好意思。在这个平行时空的奶奶，也只比自己大上两三岁，生活也很艰难，自己本来是打算来打探打探奶奶读的事情，却先忍不住哭泣给奶奶添了麻烦。

陶蓁蓁接过叶红缨递过来浇了热水的帕子，不待叶红缨开口，就连眼睛带鼻子一块儿捂了起来。

叶红缨笑道：“原来你也知道这一招，鼻子塞了这样用热水一冲可别提多管用啦。”

蓁蓁心中又是一酸，这一招，还是小时候奶奶教给自己的法子，可是如今……祖孙两人或许没有相认的可能了。

热乎乎的帕子吧蓁蓁的脸蛋蒸得红红的，她把帕子洗干净还给叶红缨，赶紧回到自己来叶家的初衷，问道：“红缨……红缨姐，我其实是听见别的姑娘说起你，说你是家务上的一把好手，就想要向你请教请教怎么做饭？我家兰妈妈每天从瓷器厂回村里给我做饭实在是太折腾了，我也想要让她轻松一些。”

“当然可以啦，做饭是最简单的事情！”叶红缨答应得十分爽快，“我正好也要给我爹妈他们做午饭了，要不你先跟着过来看一看，学一学？”

叶红缨这样爽快地接受了两人的“师生关系”让蓁蓁心中窃喜，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自己只要能跟在奶奶身边多多相处，一定能成为交心的祖孙……啊不，姐妹，有了感情，再对红缨上学的事情徐徐图之！

叶家的午饭主菜以蔬菜为主，放眼望去全是绿油油的颜色，叶红缨手脚麻利，不过半个多小时就弄好了一大家子人的午餐。接着，又去屋后的鸡窝捧了一颗鸡蛋回来，十分珍惜的模样：“趁着我爹妈没回来，我先给你弄个水波蛋吃口热乎的。”

热腾腾的水波蛋装在阔口碗里，汤面上飘着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见的油星，不是来自于油壶，而是源于叶家一块干瘪的油猪皮。看叶红缨不明显停留在碗中的眼神，还有上下耸动的喉头，蓁蓁便知道，即使是一枚鸡蛋，或许已经是叶红缨难得才能尝到一回的美味了。

蓁蓁只沿着蛋白咬了半圈，便推说自己上午吃了饺子，把一整个蛋黄都半劝半哄地送进了叶红缨口中，心中琢磨着什么时候给叶红缨偷渡些荤腥。

“你这个死丫头，是不是又背着老娘偷吃东西了！这屋子里怎么还有鸡蛋的味道，你这个败家子，丧门星，你要死啊！”

突如其来的严厉呵斥声，如平地一声惊雷，把蓁蓁和叶红缨都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