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死馋丫头，罐子里的咸菜省着点儿吃

身材干瘦高挑的女人两只细骨伶仃的胳膊插在腰侧支棱着，勉强将身上粗蓝布的衣裳支棱起来。一双冷漠的三白眼居高临下地在蓁蓁的脸上逡巡了一圈，操着一口浓重的乡音问道:“哩素拉个家里的细妹？”

陶蓁蓁听得一头雾水，叶红缨见状赶紧站起来解释：“阿妈，这是瓷器厂兰会计家里的妹妹，她们刚搬来村子里过来认个门。兰会计客气，还让小妹拿了一盒子饺子过来分...”叶红缨顿了顿，加重语气又强调了一遍，“一整盒的饺子，还是猪肉白菜馅的。”

女人听见“肉”字，脸上紧绷的面皮总算是松散了几分，挤出一抹僵硬的笑容：“欧呦，兰会计家里的妹子呀，兰会计可是城里人呢，小妹慢坐，我庐陵话说得不好，让红丫头陪着你说说话。”

陶蓁蓁的确听不懂一点儿，只能拿出应对陌生长辈的万能招数，微笑点头沉默。女人的目光落到叶红缨身上，眼神顿时变得刻薄而冰冷，长臂一伸，就将叶红缨护在怀里的饭盒拿在了手中，“饺子给我去灶上热热，等会儿阿宝和你爹回来还等着吃呢。这会儿让你玩一会子，可不是让你一直懒了骨头，猪草割了没有？鸡鸭喂了没有？家里的菜地还有我们和阿宝的衣服都记得去洗，去收拾。等吃过午饭你就去田里，把阿宝替下来歇一会儿，让他回来吃饺子。正中午的太阳最毒了，阿宝年纪小，你和青丫头要多干点，知道吗？”

叶红缨低垂眉眼默然不语，女人冷哼一声骂道：“干点活就摆张死人脸给谁看？赔钱的丫头干个活还推三阻四，今后这盆水都泼不出我们叶家的门！”

蓁蓁虽然听不懂女人的不太正宗的乡音，但看神色就知道恐怕对着叶红缨说出的不是什么好听话。她赶紧上前一步，将叶红缨挡在自己的身后，对着女人又露出招牌的微笑。女人这才意识到家里还有个城里来的“小客人”，在外人面前骂骂咧咧到底不好，终究只是冷冷地望了叶红缨一眼，就扭身回了厨房。

蓁蓁握着叶红缨攥得紧紧的拳头，又想到从叶村长那儿听来的话，心中又是心疼，有事着急，偏偏自己也只是个小孩儿，纵然心中希望立刻就将叶红缨拉出这个火坑，离得远远的，但是目前却也无计可施。

“你是不是有很多家务活要做？我……我今天一整个下午都有空，我可以帮着你一起做的！”

叶红缨也不想要在这个家里再待下去一刻，再想到过不了多久叶老爹和弟弟阿宝也要回来，指不定又要对着自己呼来喝去，更是气闷。拉着蓁蓁的手出了门：“你这细皮嫩肉的，要是干农活可不得把兰婶子心疼死。不过，你是城里长大的姑娘，一定没有见过咱们乡下地方养的小鸡小鸭，我们家的母鸡前几天才抱了窝，我带着你去看个新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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蓁蓁捧着锈得斑驳的破碗，将其中装着的谷子皮一点点撒在地上，才出生的小鸡仔并不十分怕人，一个个黄啾啾，毛茸茸地堆在蓁蓁的腿边。蓁蓁忍不住意动想要伸出手摸一摸，但是想到童年时代在自己手上总是过不了半个月就夭折的宠物小鸡小鸭，还是谨慎地按捺下了心中的渴望。

叶红缨和蓁蓁并肩坐在一块儿，手中拿着针线，穿梭不停。竹篾子里放着的衣服有大人的，有孩子的，却偏偏没有一件属于叶红缨的衣裳。

蓁蓁心中微酸，“红缨姐，我帮你一起吧……”

“你会缝衣裳？这针可快，还有点锈，可别扎破了你的手，到时候要去卫生站打针可就麻烦了。”

“虽然我的确不会缝衣裳，但是……我很会穿线呀！从前我在家中经常帮着我奶奶穿线的，在这方面还算是个熟手。虽然帮不了你太多，但也能帮着你省点时间。”

叶红缨半信半疑地将穿针的任务交给了蓁蓁，想到方才房中发生的一切，忍不住和自己今日新交的朋友抱怨起来：“叶阿宝——也就是我弟——今年也八岁多了，不过比我小一岁而已，个子长得比我还高，阿妈还总把他当个小孩一样。脏的累的活儿，全都推给我和姐姐，都是新社会了，村长家里的收音机里都说妇女能顶半边天呢。爹和阿妈却把我和姐姐不当女儿看！”

“虽然是新社会，但是很多人还停留在旧思想。但是我们也不是一点儿机会也没有，如果……如果能去读，甚至考上大学，去省城，去北京，离开叶家村，在城市里，在大学里多的是思想进步的青年，自然也没有人敢小瞧咱们女孩子了！”蓁蓁抓住机会，立刻开始自己“循循善诱”的计划：“就算上不了大学，读个中学，或者只是小学，今后也有机会当老师，或者是像我们家兰妈妈一样当会计，选择的可能性总会比现在多一点儿……”

“你是不是之前去过叶老师家里，现在过来当她的说客了？”

陶蓁蓁不料叶红缨猜得这么准，有些尴尬地支支吾吾起来：“是……我是去过叶老师家里不错。但是读也的确是件顶顶好的事情呀！”

“读是件好事情，我自然也知道。就算我不认识一个字，但是阿爹阿妈不让我和姐姐读，却让叶阿宝去上学，我就知道，读这件事情，和猪肉，饺子，甚至是鸡汤一样都是大好事。所以他们才不舍得让我和姐姐碰上一点儿，全都要留给自己的宝贝儿子！”

叶红缨长叹一口气：“可是，光是知道又有什么用呢？叶老师是个好人，来我们家劝我和姐姐去上学劝了好几次，还受了阿爹和阿娘不少的脸色。可是只怕都是无用功，就算上学不收一分钱，爹娘也不会愿意让我和姐姐去读的。他们所希望的不仅仅是我能尽量少花钱，更希望我能为家里挣来更多的钱，留给叶阿宝，留给他们叶家的根！”

“不过我也该知足啦，从前在老家的时候，我有二姐，也有小妹，可是一路逃难来到叶家村，就只剩下我和姐姐两个人了。二姐被他们卖给了别人家，小妹……小妹更是被阿娘扔在了山上。那么大的洪水，小妹比叶阿宝还小两岁……”叶红缨不忍地闭了闭眼睛，但是酸痛的眼眶中却流不出一滴泪水。

她苦中作乐地自嘲笑笑：“至少，爹娘没有把我卖给别人，或者直接扔在路边自生自灭，我已经是遇上了好运了。至于读不读，只要能勉强有东西吃，有衣服穿，我也不敢想那么多。恐怕老天爷要以为是我太贪心了呢……”

“不，不是你太贪心，是……是他们太狠心！叶阿宝是人，你和叶家姐姐就不是一条命了？村长都说女孩子也该读，你爹妈凭什么说不能！”蓁蓁听着叶红缨的一字一句，只觉得自己心中的怒火被一把一把地扔进干柴，越烧越旺，“你爹妈所要的，不过是多挣点钱罢了，如果让你去读，你拿回家的钱能比留在家里更多，他们就会让你去上学的，对不对？”

叶红缨想说，爹妈要的不单是钱，更是叶阿宝的奴隶和玩具，是他们发泄怒火的出气筒，但是望着蓁蓁那一双澄澈的眼眸，却不忍心把这样的话说出口了。自己这位城里来的新朋友，是那样的真诚，她不曾经历过什么苦难，也不知道贫穷会将人心逼迫到怎样不堪的境地。

“或许……或许是吧。或许日后等我自己能够挣钱了，也可以去上夜校，去扫盲班！所以，你别为了我的事情不开心了，你是客人呢，要是哭着鼻子回去，兰婶子该怀疑是我欺负了你了。”

叶红缨缝完了手中的衣服，蓁蓁也到了要告别的时候。红缨妈已经出门来看了好几次，那冰冰凉凉的目光让蓁蓁觉得十分不舒服，也担心自己再留下去，耽误了叶红缨的时间会让她在家里的日子更难过。

她紧紧地握住叶红缨干瘦的小手，“读的事情，总能……总能找到办法的！等过几天，我再过来找你！”

叶红缨看着蓁蓁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土路的尽头，她穿着白色的的确良小碎花衬衫，就像是一朵洁白的云，或是一枝名贵的花。她的心中有些羡慕，又有些惶恐，自己这样穷酸又没有见识的朋友，会不会成了蓁蓁白衬衫上刺目的脏污？

啪的一声清脆响起，紧接着叶红缨才感受到在自己后脑勺弥漫开来的钝痛，女人尖锐的声音大得刺耳，“人都走远了，还站在这里干愣着做什么？你爹和弟弟都吃完了，快去把装饺子的盒子洗一洗，碗盘收一收。灶上还有稀饭，你和青丫头分着吃了，就赶紧下地去！死馋丫头，罐子里的腌菜别一挖一大勺，省着点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