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狱了,三年六个月的牢!

虽然这座历史悠久的监狱远近闻名,但是外人对它的印象却是停留在这是一个独立王国或者是一处世外桃源的错觉上,至少对没进入过这座监狱的人来说更是如此,墙外的人不知道里面发生过什么或者正在发生什么。

只有从里面出来的人才有资格详细和你解说,他们会告诉你,在这世外桃源的内部,根据行政区域,划分出十几个监区,其中,监区又各分出大小不等十几个相对独立的小区块,区块之间,用铁网栅栏相互隔离出封闭的空间,这个区块就叫做分监区或者某某中队。

一个分监区有时关押着两百名左右的犯人,有时只有几十名。送到这里每一个分监区的犯人都会拿到一个编号,这些编号表明犯人隶属哪一个监区和分监区,它们是犯人们在监狱里的身份id。

这座监狱的位置结构和其他监狱大同小异大致,出了分监区监舍的两道小铁门,外面是操场,操场到劳动的厂房,距离大约四百米,中间有道大门,大门上有城楼,长得象一顶官帽,城楼上安装着强光灯,电网和射击孔,犯人们进出这扇大门必须冲大门卯足劲了喊:“报告警官,犯人出去。”

“报告警官,犯人进去。”

活像西游记里喊门的小妖:“大王,大王,开门,是我呀。”

大门往往会迟疑一会儿,好像在辨别真假,然后慢腾腾地打开。门,依然是铁门,有三十厘米厚的样子,听声音应该是空心的,当然,实心的也有,不在这里。

出了这道大门,进入的是生产区,犯人们习惯将之统称为厂房,排在道路两旁整整齐齐。

从厂房中间笔直的内部路往前走就是监狱大门,大门有两道,一道内门一道外门,门的右手边还有一扇狱警进出的偏门,带着犯人必须走正门,有讲究。

出了内门,外面有道顶天立地的大铁门,这是真正意义上的监狱大门,出了大门外,才是自由的世界,内门和大门之间是办理释放手续的窗口,到了这里属于武警把守的地盘。武警和狱警分属不同的“作战”单位。之所以叫做“作战”,是因为监狱大门两边的围墙上写着:同志,从这里进去,就是战场。

这就是你们议论纷纷的我,曾经的监狱厂房里的二级车工,理想主义的堕落者,一位指桑骂槐的影射家,经历复杂的另类暴徒,面红耳赤的宇宙喷子,主流社会的反面教材,我还有很多的标签。

三年又六个月之后的上午十点,我将释放证明递给了窗口内的值班武警,武警把证明抽过去,示意我摘下口罩对着边上的一面十二寸左右的屏幕作面目识别,镜像里显示出一张中年男子黝黑的晦气的脸,我歪了歪头,努力做出点高兴的样子。

两辆满载的厢式卡车从我身后缓缓地驶出,我回头望着它们庞大的车身,宽大的轮胎压得地面一阵阵发颤。

武警核对身份后在释放证明上盖了一个红章交还给我,我走到大门的红色警戒线外停下。

年轻的哨兵站在几十公分高的岗台上威严地俯视着。哨兵穿着白色的防护服,戴着口罩,哨兵没有带枪,只在手里捏着一根齐眉的橡胶棍。他威严的样子只是做给我看的。

这座监狱已经几十年没有人企图逃跑了,当然自杀事件在所难免,虽然说自杀同样是属于另类的逃逸,但自杀的防范要比脱逃防范难上无数倍。

我没有去接迎着武警的目光,老老实实的站在一侧等待出大门的狱警。那家伙正在对面玻璃窗后的小房子内和另一个狱警聊得起劲,我虽然有些焦躁,也不敢催他,尿急也不敢催。

就这样等了一会儿,瘦瘦高高的狱警才从小门里懒洋洋地踱步过来,走到刚才的窗台看也不看地签了个字,冲我歪了一下脑袋,他立即三步并作两步站到了大门前。大门很高,黑压压的象一道舞台上的黑绒布,我站在它面前觉得自己是只蚂蚁,要努力仰着头才能看到它的顶部缝隙的那道天空。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类似于一条锚链卷动的声音,大门徐徐打开了,阳光从打开的大门倾泻而下,远远地看到一条宽阔的道路和两边延伸到百米开外的行道树。

狱警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迈过门槽,监狱大门又在背后象一列老旧的火车,轰轰隆隆地开了过去,墙里墙外又成了两个世界。“别回头看,别回头看”一个声音在耳边叮咛。

来时候记忆中的场景我已经完全忘记了,那时我是坐在一辆装满犯人的大客车里被一窝运进来的,来时没觉得墙有多高。这一关一开,已经过去三年多了,有点做白日梦的感觉。

八月的阳光打在我光溜溜的头皮上热辣辣的感觉。立秋还差几天,秋老虎特别厉害,柏油路面油晃晃刺得人晕眩,体会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并没有发现电影里描绘的激动,反而有着淡淡的忧伤。

带路的狱警步伐很大,一步子顶我两步,跟着有些吃力,但我还是自觉的让自己与狱警保持在保持三米左右的距离外。

按照监狱“三十八条”规定,犯人如果在狱警的后方,必须在这个

距离外大声喊“报告”提醒狱警,同时要加快脚步超到前面,让自己充分暴露在对方的视线之内,但走出大门那一刻,我已经是法律意义上的公民,里面的规矩对他不再具有约束力,狱警头也不回的往前走,他只负责把我交代家属手里,任务就完成了。

最近监狱的工作人员离婚率上升,他步伐看上去就有些着急。我们沿着马路边的树影向前走,绕过几个路障,来到一个停车场,狱警指了一下前面说你家人在等。说完转身就消失了,留下我一个人站在路边。

三年半的囚禁已经让我习惯了在监视下的一举一动,狱警的消失让我略感一丝儿的无所适从,甚至还有那么点沮丧,出狱的场景没有传说中的勉励和告别,好像一滴雨水滴进了池塘,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就这么结束了?我眯着眼睛继续向前走,远处,两三个人影站在树荫丛中,我看不清楚。再往前走了十几步,我看到了妻子站在树荫里,还有两位朋友,他们都冲着我咧着嘴笑。我瞬时有一些晕眩,结束了。

人和历史一样,当伤疤痊愈,疼痛感会跟着逐渐迟钝,时间象一位良医,用遗忘去治疗着每一族群的每一个人的痛苦,除了在某个不为人知的暗夜,一场宿醉后的梦魇,唤醒所有的记忆,彼时彼刻,所有的伤痛纤缕毕现。

迈出监狱大门二个小时后,洗漱完毕的我在镜子里象变了一个人,怀着对新世界的好奇,在东张西望中被他们带进了一家农家乐的餐厅。

这是一家生意不错的饭店,我们进来时候,饭堂里已经有四五桌人围着餐桌吃喝。妻子告诉我,每次来探监,他们都会在这里吃饭。在前台鱼缸里,他看到了活的鱼,活的虾,都是活的,很新鲜地在玻璃缸里游来游去。各式样品菜满满当当地排在灶台上,莴苣笋配腐竹,红根菠菜配肉末,肉皮配香菇,花红柳绿,看上去都很好吃,热情的老板娘的笑脸让我颇有些受宠若惊,于是一口气点了七八个菜,有鱼有肉,上来的菜的份量很厚道。

其中红烧排骨我是为自己点的,有那么点正式昭告回归人间的意思,“生不入监狱,死不入地狱啊”。核定菜单时我点了点排骨:先上排骨。老板娘表示理解地笑了笑,作为开在这个关押了上万人监狱周围的饭店主人,还有谁能有比她更清楚刚出狱的人想吃什么呢?肯定是肉。

这座城堡周边的饭店做的主流人群正是“新生学员”和家属们的生意,“新生学员”是监狱对刑满释放人员委婉的说词。

关于这些饭店,我即使在围墙里面仍然听到不少传言,几年以前,饭店充当着犯人家属和城堡之间信息交互的联络人和物质的中转站以及讨价还价的中介,他们时而帮家属说话,时而帮监狱说话,法律外的交易通过这样渠道热烈而隐秘地进行着,大家象一个村里的,客气地谈着生意,共同坚守着规则外诺言。

对于大多数犯人家属而言,没有他们,只能徘徊仰望在城堡之外,正是这些不起眼的饭店,织起通往城堡内部的蛛网。传说有些神通广大的饭店有一条密道直达监狱长办公室,每次和监狱长会见能带回象征性的回赠用以证明关系稳固和信任,另有些饭店能够帮助犯人拿到原本不属于他的立功材料。

那时候,敬业的饭店老板们对减刑假释法律法规的熟知甚至超过了内行人,他们能准确预判出上半年和下半年政策的变化,嗅出每一条政策变化背后的含义,他们按规矩办事,他们是群讲究职业道德的掮客,以高标准服务获取了犯人家属们的尊重和信任。

即使他们如此敬业,和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生意一样,花无百日红人无一世好,曾经的水陆码头,最近几年迅速衰败下去了,只剩奄奄一息,一大批难以为继的饭店闭门谢客了,幸存的主人将主要精力皈依于传统,怎么把菜做得价廉物美又成了饭店的主营,至于副业,一两个月或许才有那么一两单 ,但浅薄的油水不足以吊起人的胃口。

自从前几任监狱长被抓了以后,据说大家都变得小心谨慎起来,另一方面,曾经慷慨的犯人的家属们都约好了似的,出手变得不那么阔绰了,几条烟,一些土特产,那些年前是根本拿不出手的。

我已经很久没有吃到过正宗的排骨了,上一次吃排骨是在三年六个月以前,或者更久。监狱里的排菜虽然说也有排骨,但那怎么算得上排骨呢?最多算是边角料,骨头上根本没有肉,就是纯粹的骨头,但你不能否认这不是排骨,不是排骨难道是蹄膀?

我看到排骨作为第一道菜端上来放在面前,我迫不及待夹起一块,筷尖的排骨颤巍巍的向期待已久的嘴巴,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虚托在排骨下方,唯恐一不留神排骨掉到桌板上,我完全顾不上周围人的目光,用这样方式不自觉地表达了对久违排骨的尊重。

当排骨的鲜香遭遇味蕾,恋人般的久别重逢使我内心瞬间充满了感动,一声叹息,眼睛里不争气地饱噙着满意的泪水。

这是排骨啊,货真价实的肋排,肉质饱满富有弹性,包裹着的每一滴的酱汁都充满了肉香,这个香是纯粹的,坚实的,让人放心的,排骨烧得恰到好处,吃第

二块时,我将排骨含在嘴里,用拇指和食指捏着将骨头轻轻地抽离了出去,抽空了的肉块含在嘴里,我不禁抽出骨头的小洞吹了一下,仿佛它是一枚口哨。

矮胖的女服务员端上了第二道菜,清蒸鳜鱼。说是清蒸,实际上是油淋。对这条鱼,我同样满怀敬意和爱意。我用筷子划了划鱼脊,我用起筷子来依然是那么的熟练,鱼皮滑到一边,鱼身露出一大片鲜嫩的肉。

其他人并不饿,他们笑盈盈的看着我把半条鱼扒拉到自己碗里。上到第四个菜时,我已经饱得吃不下任何食物,但是我仍然感到饿,饿的是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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