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和肖阳那次午后的促膝之谈,轮到他值班时候,我一直关注着他的脸色,担心他会对我做些不利的动作,过了一段时间,我发现这种情况并没有发生,我渐渐放下心来。
在那次貌似和风细雨的谈话中,肖阳几乎是用兜售的口吻,把他认为我需要的紧俏“资源”急于卖给我,我不仅拒绝了他的价格,还对肖阳的私货进行了不客气的批驳,虽然我竭力装出恭敬的样子,肖阳仍会看出我无法掩盖的鄙夷,就像一位追求高端的顾客对伪劣产品的不屑一顾,这是一种没有任何余地的拒绝,甚至带着那么一点轻谩。我相信肖阳下手来收拾我的决心不会那么坚决,我的理由有两点,一点是,我是体制内出来坐牢的,我熟悉游戏规则,知道他们的软肋。第二,我已经记下了肖阳说的每一句轻飘飘的话,如果一旦把我逼到墙角,他要担心反噬的后果。
我希望这种情况最好不要发生。
我没有告诉肖阳的是,哪怕“资源”来源可靠,我也不敢以这种“仙人跳”的方式提前离开监狱,我是个谨慎的人,我担心这种后遗症会像鬼魂一样追随终身,说不定哪一天又有什么人找上门来,这是一笔风险和收益不成比例的买卖。
那次谈话像是一次糟糕的商业谈判,结束谈话后我迫不及待地走掉了。
老黄是我在这里面最信任的人。
那天老黄正在专心致志地下棋,他用自己手中马抠掉对方一只马,动作很慢,好象做了一个艰难的抉择。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睛里有很多的意思,我冲他点点头,似乎我和肖阳的谈话的内容他已经知晓。我把聊天的细节在心里又复习一遍,记住了那天肖阳衣服的特征。
过了些日子,我发现肖阳并没有像自己预估的那样充满兴趣,他只是闻了闻我的便作罢了。
在我看来,肖阳象是非洲荒原上机智的猎狗,而我在肖阳眼里是一头长着猗角的角马,让他没有了捕猎的欲望。虽然草原上角马和羚羊都是鬣狗的菜单,但就捕获难度和风险系数来说,没有一头聪明的鬣狗会放弃肥嫩的羚羊,而去追逐角马,而我令人反感的罪名,也让我看上去不象是能随便就范的主顾。
无欲则刚。
只要有减刑假释的希望,这里所有的犯人都会身陷痛苦,他们像迷路的老鼠,兜兜转转地寻找着假释和减刑的出口,这个出口时有时无,能不能找到得看每一个人造化,你必须绕开无数个规则的障碍,才有可能抵达自由的风口。
在减刑和假释中,有一个重要的因素,叫做“分数”,它由改造分和劳动分两部分构成,是通过对犯人的思想和劳动考察后给出的量化评价,是对顺从者的奖励,分数的高低决定你是否有减刑和假释的资格,再通过差额选举,按照一定的比例,将合适的人选出来。一般是五选三,三选二,淘汰率的变化要看形势的具体形势而有增减,浪随风摆。
有人的地方就有生意,在这过程中,衍生出一些生意都属于正常现象,比如入选者愿意将自己的名额让给落选者,以换取一箱牛奶加几瓶橄榄菜,方式简单到只要两个人一起走到狱警那里去说明,签一个字,就表示双方对这笔交易达成了共识,狱警对这种情况一般都给予认可,他们非常清楚,并不是每个犯人都向往减刑,对有的人来说,申报减刑六个月就意味着消耗掉一个“表扬”,一个“表扬”可以兑换六百元的现金。
我亲眼看到一位把五年坐满的家伙,释放那天在监狱里蹭了顿早餐,才怀揣着八个“表扬”兑换的四千八百元钱和一只生产奖励的烤鸭扬长而去,那只鸭子裹着一层油腻的报纸,被包在透明的塑料袋里,挂在他的腰上晃来晃去,好象打猎回来的猎获。
假释的大门已经向我关死,我转而把希望寄托在减刑上,减刑的条件和假释有所不同,假释只要过一半的刑期就可以报批,减刑必须在监狱里劳改满一年,并收获满一千二百分,两个条件必须同时具备。有些人一年拿不到一千两百分,那他必须继续努力几个月。
我在看守所浪费了十四个月不计分数的时光,从减刑角度看是一笔大的损失,我的余刑勉强只够报六个月到七个月,过去的日子总是显得易逝,遥望未来却长途漫漫,我得给自己打上一盏灯笼,照亮暗夜长行。
那段日子我经常做梦,各种五花八门的梦,他梦到减刑突然批下来,在一个黄昏被释放,我匆匆忙忙地出了监狱大门,来到一条河流边找船回家,在码头上,他看到一幢建在河边的房子,夕阳下一个人站在打开的窗口的房间里,我仰望着那个人,此人上半身都沐浴在金黄色的亮光中,象一支烧后没有彻底熄灭的火把,那个房间里的陌生人,注视着河流,河流里有许多张流淌着的脸
,大家朝着窗口的那个人大喊:“皇恩浩荡,大赦天下,皇恩浩荡,大赦天下。”
窗口上的那个人冲着河流上流淌的脸,微笑着,摆着手。
我站在岸边往河流里找自己的脸,我的脸挤在无数张脸的中间,他们把我的脸挤歪了,我和那些脸一起呼喊着:“皇恩浩荡大赦天下。”迫切而热烈,我怜悯
地注视着自己的脸,随着夕阳光辉的慢慢隐去,和许多脸一起消失在幽暗河面,醒来以后我大汗淋漓。
第二天,我在车间果然听到他们在谈论大赦的事情,边上一位四川卖过来的老毒犯,冷冰冰地说:“你们别想了,我已经做了十八年了,从来没有看见过大赦,有,也是跟你们这些人没有关系的。安安心心地争取减刑吧。”被他泼了一盆冷水以后,这个话题慢慢地就冷了。
为了打发时光,我想交一些本中的朋友,于是买了一套福尔摩斯探案全集。我在字里行间他发现不少这位着名的侦探是个瘾君子证据,这些证据若明若暗,比如华生的一段隐晦描写就非常说明问题:“他的鹰钩鼻和尖下巴使得他的脸看起来非常瘦削,而他的皮肤则苍白得近似于纸张。他头上的棕色卷发通常是凌乱的,而且看起来根本没有梳理过。他的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个富于智慧但又异常冷静和神秘的人。”
我匆匆告别了福尔摩斯和他的挚友华生医生,转而想和阿拉伯语结缘,买了两本阿拉伯语课本,结果发现没有音频想学习它们简直是天方夜谭。
那段时间,我像被关进玻璃瓶里垂死的苍蝇,整天在这样胡思乱想中度过,我甚至一度以为自己掌握了将灵魂抽离出来的本领。我竭力为自己构建另一个世界,让它足以支持自己肉体和灵魂的苟延残喘。
与我不同的是,土豆喜欢讲诉往事过日子,他在往事和想象的两条河中来回游泳,废话很多,他跟别人讲述完混乱的情史又开始追溯爱情的坚贞,在他眼里,鬼混和坚贞并不冲突,它们组成一个道德球体的两面,就好像地球的南极和北极都是客观存在一样,他讲起自己的烂事来一本正经,追溯自己的青春同样是严肃认真。他的讲述一般先是用回忆作部分开头,然后中间段做个假设,假设之后就展开了想象的翅膀,他向别人讲述时会完全沉迷自己编造的故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