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亏的雨水不期而至,一场几百公里外的台风带来了持续几天的降雨,操场的跑道飘满了落叶,温度也降下来了,下雨期间,新犯们不需出操,就在房间里学习,所谓的学习就是排成两排坐在监舍的地上发呆。
那一天,我正在“学习”,突然感到自己的肩膀被人重重拍了两下,扭头一看心中一惊:大组长什么时候站在身后,我看了一眼他的脸色,似乎并没有恶意,放心了一些。
他示意我出来,我亦步亦趋跟在他后面,来到他的监舍,一路上我心里有各种的猜想,更多的是一种好事临近的预感。
大组长的监舍最靠近楼梯口,边上就是有名无实的阅览室。一踏进他的房间,一种高大、洁净、充满生活气息的感觉扑面而来,和新犯们那边截然不同的是,房间里没有一丝沤烂的胶鞋散发出的恶臭,我不禁感叹这才是高等犯人应有的生活。
我迅速左右扫了一眼,从折叠好的被子可以判断出,偌大一个房间只住五个人,而且全是下铺,窗台边的地面上,养了一盆太阳花,窗子的铁栅上挂着几个小动物玩偶和一串风铃,整个房间弥漫着精致富足高等生活的漫不经心,我好像一位乡下的没见过世面的贫民迈进了城市上等人的家,手足无措起来。
大组长在床沿上坐下来,我不知道自己该蹲下还是站着,又为产生这个犹豫的念头而羞愧,自己居然想主动蹲在一个劳改犯面前,为了抵御这种羞愧,我决定坚持站在那里,当然,他如果命令他蹲下,我也是会蹲下的。
大组长没有发现我的内心的挣扎,他拍拍床沿示意我坐下来,我非常惊讶,大组长居然允许我平起平坐,我想冲他笑,但是脸还是肿的,一笑起来脸两边的肉挤得鼓鼓囊囊,我感觉这时自己笑起来不会比猪头更好看,我的眼睛从眼缝里看着大组长,好像从碉堡的了望孔往外观察。
大组长关切地说:“紫外线过敏,用肥皂洗一下,过两天就退了。”他弯下腰,吃力地从床底下拖出一只塑料箱。掀开笼箱的盖子刹那,站在边上的我眼都花了,仿佛面对着是阿里巴巴的宝藏,整只巨大的笼箱里放满了各种各样的食品,简直是圣诞老人无穷无尽的口袋。
大组长在里面拨拉了一会儿,拎出一瓶可乐,四五个小蛋糕扔到床上。那些小蛋糕有鸡蛋大,被透明的塑料袋圆圆滚滚的包装着,周身发出金黄色的光泽。即使是隔着真空包装,蛋糕拿出来的那一霎那,我仍然闻到了它的甜美。它们看上去既可爱又好吃,好像在招呼我说:来呀来呀,吃我呀!为了保持礼貌,我努力将目光缓缓移向别处。
大组长把笼箱盖子扣好,又推了回去。他一抬头,看到我还站着,颇有些意外,说:“坐呀。”他发出邀请。我刚想推让了一下,一想自己站着,让他一直抬头看着也不太好,于是在他的床沿拘束地坐了下来。
大组长拿起可乐递给我爽气地说:“吃啊。”我使劲的摇着手:“我不要我不要!”,好像我刚吃完一顿大餐,连可乐也喝不下似的。
大组长不由分说,将口乐盖子“啪”地一声拧开来,我觉得再推让是过份了,就不客气地接过来小心地喝了一口,我的口腔里瞬间灌满了气泡,肉桂的清香,碳酸饮料甜蜜的酸涩刺激着他的每一颗平淡的味蕾,我感到整个人放松下来,泪水不知不觉充盈了眼眶,我不知该怎么形容这突兀的泪水,仅仅是因为一瓶可乐引发感激?还是对过去生活的怀念?或者是“五味陈杂”,面对这个给了他可乐的人,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他实在拿不出什么东西来可以表示感激,倒是大组长有些不好意思地继续将小面包推给我,诚恳地说:“在这里吃吧,规定不能带回去的。”
我撕开了小面包的包装袋,将圆滚滚的小面包一个个塞进嘴里,狼吞虎咽,怕谁发现似的,不时拿可乐冲刷一下噎住的喉咙。我又吃又喝,不一会儿,小面包和可乐全部进了肚子,我打出一个响亮的满意的饱嗝,似乎为了将这一餐食物安排得更加周全,大组长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拿出了两包青豆给我,充当餐后的悠闲小食。
“我看了你的判决。”大组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的罪名不是受贿。”没错,我的判决上并不是受贿罪,而是另一个更严重的罪名,这个罪名足以让所有替他说句话的人都禁若寒蝉,我是属于需要划清界限的人。但是,他的判决只有官方的狱警才能看到,作为劳改犯的大组长是没有资格看另一个劳改犯的档案的。大组长看出了我的疑惑,淡淡地说:“这帮人懒得很,所有的材料都是犯人做的,所以,我看了你的判决。”
说完大组长冲“马勺”竖起大拇指夸奖道:“够义气!今天我把你叫过来,是想告诉你,你这个人够义气。我看不起受贿的,日子都那么好过了,还拿别人钱,你这个罪,纯粹帮朋友扛事情,而且,你是零口供!”
他使劲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拍得我肩膀隐隐生疼。他接着说:“你知道,我们这种混社会的人,都是讲规矩的。我接触过自己当地公务员,黑着呢!”他摇了摇脑袋,推心置腹地说:“钱要拿,有事情又怕得要死,我看不惯这些人
。”
他告诉我,上一期他带的队里就有一位“法院的”,油水吃多了,训练时候没有允许他上“大号”,结果直接拉在了裤裆里,其他的犯人平时也作弄他,临毕业时候有点神经兮兮,被送到“老年队”了。他语重心长地跟我说:“在这里,你不要把自己当人,不然你会很苦。在这里大家都一样,无论你以前干什么。”
我被他打动了,放松下来,开始聊一些减刑方面的事情,大组长沉吟了一下,摇了摇头,告诉我,按现在政策减刑几乎不可能。最后,大组长诚恳地说:“你化程度高,我这里每天需要报送‘犯情’,你要么跟着我,平时帮我写一些材料,少受吃点苦,吃的也稍微好一点,你看怎么样?”
他期待的望着我,等着我的点头,我明白他的意思,吃的稍微好一点,就是给他打和组长们一样的菜,和他们一样享受到从大桶里挑出来的肉,意味着我从“被压迫阶级”瞬间跃升到“剥削阶级”。我表示愿意接受他的建议。回来经过走廊公示栏时,我迅速看了一眼菜单,明晚就吃肉。
今晚注定是我的不眠之夜。熄灯之后,其他人都睡着了,我没有睡,在等姗姗来迟的灵魂附体,只有灵与肉的合一,才是一个有自由意志的完整的人,此时的我可以笑可以哭,可以在内心大声的诅咒这个世界,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我想:我现在是一位劳改犯的秘,得到了一位劳改犯的同情和眷顾,他同情我的理由是因为他从自己的价值观出发,觉得我的罪名是一种“义气”,而我的没有认罪也成了他认可我人品的标准之一,劳改犯把我当作了自己人,我吃着劳改犯的可乐蛋糕,对劳改犯充满了感激。
我在心里纵声大笑,哈哈哈哈哈。我既悲哀又鄙视自己,悲哀自己的处境,鄙视自己生理的欲望:你看你看,多么脆弱的人,轻易的一瓶可乐就让你感恩戴德,你是多么卑贱,多么可怜,又是多么讽刺。
于是我的灵魂痛苦地满地打滚,善于水者死于水,操刀生者必死于刀下。我听到一个尖细的声音说:活该活该活该。角落里另一个声音象蛇嘶嘶的吐着信子:去死吧去死吧去死!死了就干净了。另一个声音冷笑着:死,说得好听,到哪里死?怎么死?嘶嘶声响着:被单撕开,结成绳子,你头上的那根铁架就可以挂,缢死简单的,这方面你内行。另一个声音说:象狗一样的活着吧!嘶嘶声说:你不敢你不敢。另一个声音说:死给谁看,你这一身臭皮囊死给谁看!你死了你老婆儿子怎么办?我下定决心,象狗一样活下去。
对,像狗一样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