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蛙的脚很疼。青蛙的手也很疼。
脚是给那个全身上下牢不可摧的石头人捏伤的。手是青蛙自己锤开玻璃灯罩割伤的。
就要按下那枚鲜红如血的按钮时,青蛙的耳朵里一阵轰鸣。
“——我们费家,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窝囊!”
他不由得浑身打个寒噤,手也缩了回来。生怕父亲手里粗大的棍子,就要从背后挥过来。
青蛙向后看一眼,这里是离地数米高的空中。这里只有他一个人。是的,他很安全。
只有把自己变得比别人更卑鄙、更无耻,更阴暗、更不择手段,才会变得安全……
青蛙开始得意起来,头脑里一片亮堂。他想哼一首属于自己的歌,嗯,就用儿时的那首“一只青蛙一条腿,扑通扑通跳下水”吧。嘿嘿嘿……
青蛙这么想着,终于还是伸手按下那枚通红如血的按钮。
“吾(我)再也,不上(让)哩(你)们随便踢(欺)负啦!”
小学2年级,青蛙第一次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换来的只是一顿更加激烈的拳打脚踢。挨完揍,那些大孩子还要不屑地往他身上吐痰。
没有谁来帮他。青蛙没有朋友。从出生以来,从记事以来,一直都没有。
在学校里青蛙就像是个移动沙包。只要有谁心情不好的,心情太好的,吃饱了撑的没事干的,没吃饱不撑有事干的,经过青蛙身边的时候,往往都会锤上几拳、踢上两脚。这在旁人眼里是一种很流行很风光很时尚的动作,渐渐引得人人效仿。回想小时候,曾经有哪天没挨过旁人的揍么?青蛙想不起来。
哪怕就算回到家里,父亲也往往会借着酒劲拿青蛙“活动一下关节”。母亲早已经被他打跑了,不知去了什么地方,再没回来过。
有时候青蛙也会恨母亲,为什么要把这样的自己,带到这个世界上。
长得丑,又不是青蛙的错。眼睛大,又不是青蛙的错。舌头长,依然不是青蛙的错。
他们为什么要打我……难道,我就不应该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下去么?
青蛙曾经试过离家出走。那天放学后,他背着包,独自一个人走出几十里路,一直走到太阳落山。黑漆漆的夜,荒山野岭,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青蛙迈着小小的步伐,轻轻走着,心惊肉跳。耳边响着呼呼的风。
身后传来奇怪的脚步声,声音很小,很紧凑,好像两个人在紧挨着一起走路,越来越近。
青蛙不敢回头,腿也开始发软,简直走不动路,只好干脆停下来。
忽然嗒嗒两下,他的左右两肩好像各搭上一只手,身后这人在粗重地喘气,青蛙鼻子里闻到一股浓浓的腐臭。
隔了一阵,青蛙终于忍不住鼓起勇气稍稍低下头瞧去——搭在自己肩头的,分明是两只毛茸茸又锋利如刀的大爪子!
那一瞬,青蛙的腿肚子好像开始转筋了,阵阵抽搐。忽然间他不知从哪里来了力气,一股大力从腰部传到大腿,又从大腿传到跟腱;只是稍稍弯了一弯腰,然后纵身弹了出去。
嗤的一下,衣服被撕破了,一阵凉意直透全身,接着肩头就传来阵阵剧痛。不知伤口有多深,这湿黏黏的感觉又是流了多少血。脚下不停,只是尽力往前纵身,一跳紧接下一跳。耳边响着呼呼风声。
那不知是什么的猛兽,早已被青蛙甩在远远的地方,没跟上来。越是到后来,青蛙觉得身体很轻很轻,连肩上的伤痛都忘了。整个人好像在飞,在飘。这种轻盈飞翔的感觉,青蛙只有在最美好的梦境里,才感受过。
从未有过的自由……
这自由刚刚在青蛙死灰般的心境深处打开一线亮光,忽然就又坠入深渊。两脚踏空,整个身体都开始坠落。
等青蛙清醒回来一点,人已经在往山崖下掉落。黑樾樾山石在眼前风驰电掣闪过。他努力伸出手,除了空气以外什么也抓不住。
绝望中透着丝丝酸楚。或许,这样也是一种结局。青蛙手脚松开,已经彻底放弃。就这么沉沦下去,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脖子一僵,被什么东西扯住了。恍恍惚惚,如坠梦中。
挂在那里摇荡一阵,青蛙终于被山风吹醒。原来自己还活着!——是因为全身放松的缘故,长长舌头不由自主从嘴里伸出来,卷住山崖旁的树枝,救了自己一命。
死里逃生,并没给青蛙带来多少幸福跟激动。一想到还要继续在这个冰冷世界上存活下去,他的心又瞬间冰冷。看到自己的舌头居然能伸出这么长,他也彻底认清了,自己终究是跟别人不一样……
用手,用脚,用这条连自己都觉着恶心的长舌头,从半山腰里爬上来。衣服破了,身上到处是伤,包也早不知丢在了哪里。青蛙惊冷交加,身上又疼,肚里又饿。实在没地方可去,终于还是壮起胆子原路回家。
进门前青蛙就打定主意,只要父亲不把自己往死里打,只要有饭吃、有衣服换,就行。
看到他这副样子出现在家门口,出乎青蛙意料的是,父亲并没有狠狠打骂他,只是深深地皱起眉头,扯起他耳朵把他揪回屋里。
从记事以来,父亲头一次温柔地给他洗澡洗头,给他往伤口上药,给他换上干净衣裳。父亲那动作温柔得,完全没办法适应。
换好了衣服,父亲伸着大手把青蛙抱到饭桌前,盛满一碗热腾腾的米饭往他面前重重一放。“——记住,这是男子汉的奖励!从明天开始,谁敢欺负你,你当场就要还回去!哪怕是我也一样!你要说再像以前那样窝窝囊囊的,就别跟人说是我儿子!”
父亲仰起脖子大大灌一口酒,眼眶红了:“等你长大了,千万不要像你爹现在这样……”
青蛙一边吃着饭,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在碗里,整碗米饭都变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