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全顶“传灯”谈禅说偈——事见原二十六集第三回(总二一七回),包括“普度金轮”、“当头棒喝”、“一音演法”等三折,为还珠楼主精研大乘佛学无上心法之艺术结晶;故事要旨完全在写一段“缘法”与“开悟”过程。
所谓“传灯”,本佛家语,特指佛法深微能破众生之“昏暗”,如灯照明,且兼有传法度人之意。中隐约暗示出昔年忍大师与谢山、叶缤二仙之间,曾有一场复杂难解的“三角恋爱”;前者苦坐禅关,除为接引缨、琳二女之外,亦要了结与后二者的一段因果——即等待二仙受度皈依佛门(25)。
作者先从峨眉开府、众仙观赏金顶佛光之奇景写起,再叙“西方普度金轮”半空出现,忽宣宝相,要度有缘人。据云,那“普度金轮”乃系佛门中已参上乘功果的天蒙神僧之“灵光慧珠”显化;为了千年前所发“愿心”,特来峨眉金顶接引前生与佛门俱有宿缘的谢、叶二仙皈依,重返本来。但正所谓“众生好度人难度”!所度之人须全出自愿,丝毫不能勉强;否则行此“普度金轮”佛法者反而要自作自受,误人误己!
对于演叙这段佛门妙谛,作者运笔精微之极。原来二仙初时未曾动念皈依,待等身旁其他僧众提醒:“此时局中人应早明白,还不上前领受佛光度化么?”二仙方行领悟,双双拜倒在地。但觉那轮佛光刚将全身罩住,“智慧倏地空灵,宛如甘露沃顶,心底清凉;所有累劫经历俱如石火电光,在心灵一瞥而过;一切前因后果,全都了了”。
此一大事因缘,妙就妙在二仙开始未曾自悟,心中尚有“法执”;故而虽经“普度金轮”佛光照体,犹未能大彻大悟;而须待天蒙禅师予谢山“当头棒喝”,芬陀大师予叶缤“一音演法”,方真正悟彻本来。
作者写谢山心中尚有一“执”,欲待恳求天蒙禅师收录,传以佛门。刚行拜倒,禅师忽伸手向他顶上一拍,喝道:“你适已明白,怎又糊涂?本有师父,不去问你自己,却来寻我作甚?”
谢山受此“棒喝”,猛可惊醒过来;直如醒酬灌顶,心灵空明莹澈,立即拜道:“多谢师兄慈悲普度,指点迷津。”禅师微笑道:“怎见得?”谢山起身,手朝峨眉凝碧崖前一指,但见:
正是万花含笑,齐吐香光,祥氛瑞蔼,彩影缤纷。当空
碧天澄雾,更无纤云;虹桥两边湖中,明波如镜;全湖青白
莲花,万蕾齐舒,花大如斗,亭亭净植,妙香微送。那一轮
寒月,正照波心。红玉坊前迎接神僧的百零八杵钟声,将至
尾音。清景难绘,幽绝仙凡。
至此,谢山已观景悟道;而作者更用“浪后生波”的艺术手法,写天蒙与谢山互打机锋,借以表现“传灯”的至高思想境界。我们再看谢山与天蒙禅师下面的对话:
谢山答:“波心寒月,池上青莲,还我真如,观大自在。”
禅师喝道:“咄!本来真如,作甚还你?寒月是你,理会得么?”
谢山道:“寒月是我,理会得来。”禅师笑道:“好,好,且去!
莫再涵我。”谢山也含笑合掌道:“你去,好,好!”
此处对话用“你去”而不是“我去”,即见高明。
最后作者再写叶缤亦欲拜求在场的芬陀大师收为弟子;但跪下尚未开口,便被大师含笑拉起,略谓“缘分止此”。叶缤本具慧根,自知“无缘”,但望大师略示禅机,恩赐法名以便自行修持。说话时,殿外云幢上的钟声正打在“未一杵”上。
大师笑道:“你既虚心下问,可知殿外钟声共是多少声
音?”叶缤躬身答道:“钟声百零八杵,只有一音。”大师又问:
“钟已停撞,此音仍还在否?”叶缤又答道:“本未停歇,为何
不在?如是不在,撞它则甚?”大师笑道:“你既明白,为何
还来问我?小寒山有人相待,问她去吧!”叶缤会意大悟,含
笑恭立于侧,不再发问。
由是二仙皈依佛门,分别取法名曰“寒月”、“一音”。
吾人试看本回故事所叙两仙悟道之经过,作者不但巧妙运用了禅宗《传灯》。《指月》诸录上的“打机锋”、“参话头”,并加以高度艺术化之处理;同时在小说技巧上,亦是能犯能避,而有异花同果之妙。至于阅者能否领会其“佛理学化”之三昧,对此,作者是忠于艺术、做岸自高而不阿世俗的。正如《维摩经》上所云:“佛以一音演说法,众生各个随所解。”信然!
另如还珠楼主描写仙都二女“花开见佛”而悟有无相之境。亦充分显示他融通佛、老之绝高造诣;至于描写神驼乙休大闹铜椰岛、峨眉群仙联手消弭地心奇祸;描写尊胜禅师度化尸毗老人;描写鸠盘婆因偶发善心而在遭劫时幸保残魂等等(26),莫不表现出还珠生命哲学中心——人道主义思想——“仁”的力量之无穷发挥;因能感天动地,化险为夷。凡此,皆合乎儒家忠恕之道,而非独以谈玄说偈、怪力乱神为能事耳!
结论:一面反映乱世社会现象的宝镜
总而言之,还珠楼主的出现以及《蜀山剑侠传》系列作品的问世,决非偶然!询有其一定的前因后果,亦可说是“应运而生”
就还珠创作小说的时代背景来说,民国二十年日寇侵华,国府却因“内忧外患”而首鼠两端,战守未定。于焉人心思变;或进而鼓吹抗日救国,或退而渴望能得到侠客“神奇之救济”。如《蜀山》开宗明义的第一回写大侠李宁父女亡命江湖时,即借中人之口浩叹道:“那堪故国回首月明中!如此江山竟落入了满人之手,何时才能重返吾家故园啊!”这是在东三省沦陷而成立伪满政府之后,还珠楼主对时局的某种影射与感慨,亦反映出当时一部分社会大众的心理,殆无可置疑。
然细阅《蜀山》前几集,除了遁世避乱思想颇浓之外,并不甚奇;与一般武侠小说大同小异,也写俗世侠客,也写江湖恩怨。但何以越写越神怪而进入“另一度空间”呢?笔者认为,这是由于内、外两方面因素交相激荡的结果:
一、内在因素——首先是技击武侠小说的时空限制多,不能完全发挥其自由无碍,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其次是他竭力要摆脱平江不肖生《江湖奇侠传》那种忽而武侠(施展软、硬、轻功及暗器),忽而剑仙(施展飞剑、法宝、神通及幻变)的格局与影响,因此只有转形易胎、自我作古,方能如神龙通灵,破壁飞去。况且峨眉在佛教称之为“光明山”,道教则称为“虚灵洞天”,均大有穿凿附会、故神其说之余地。
二、外在因素——随着时局越变越坏,全中国人民皆饱受战乱苦楚,虽生却不乐;而日寇则步步进逼,烧杀掳掠,无所不为。至全面抗战爆发,竟造成“南京大屠杀”的世纪大惨案;死难的军民同胞恒在三十万人以上,而日军更有以比赛杀人为乐者:如是种种,惊心怵目!使他一则深感“世界浮沤、人生朝露”,只有托庇于仙道神佛之力,济世救人;一则更深恨日军凶残无比,违反人道。正是“魔运方隆”、“吾道当兴”。虽然在现实世界里无法予以制上,但在小说中却可以“除魔卫道”,表彰人间的正义与公平。
职是之故,《蜀山》从第六集起,越变越奇;一面写剑侠修真了道,苦练玄功,以拯救生灵为志业;一面又写群魔乱舞,茶毒天下,纷纷以杀人、吃人为嗜为乐。因其小说的题旨端在于替天行道。邪不胜正,而内容又千奇百怪,无所不包;对身处于乱世的社会大众来说,看此不但可以“逃避”现实,而且还能得到心理上的“补偿”与“移情”作用,当然乐此不疲,神魂颠倒了。我们从抗战胜利之初,上海正气局重印《蜀山剑侠传》的出广告词,即可概见其广受社会欢迎之一斑:
本为还珠楼主一鸣惊人、刻意经心成名之作。自第一
集出版以后,佳誉鹊起;读者欢迎如疯如狂,盼望续集如饥
如渴。良以楼主学养精深,见多识广;足迹遍历名山大川,博
闻天地问奇情怪事;著为小说,深入浅出,雅俗共赏。故能
不胫而走,使远近读者望风而归,声势浩大,无与匹敌也。内
容虽神怪至于不可思议,而加以咀嚼,无不合于古今哲理、中
外人情;绝非信口开河、胡言乱语者可比。所有盈虚消长之
理、邪正生克之势、风云雷电之变、情爱淫欲之别、山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