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没练多久,云颜又来玩了一个下午。她年纪小,原也没抱着要中选的心思,自然不爱掺和进那些女孩子的尔虞我诈。这姑娘习的是舞技,给洛袖跳了一段,倒是十分有模有样。白衣水袖,叫洛袖想起过去在雍和宫看周弄月练舞的时光。
她赞云颜跳得好,小姑娘也就笑吟吟大大方方地承下她的赞美。洛袖在心里想:跳得是好看,终究和周弄月还是差了一些。周弄月的舞技师承洞天府,那可是天下第一的风雅之地。
云颜不到晚膳时分便告辞走了。洛袖吃着饭,心里又惦记起周弄月来,想这两日见到她有些陌生的神气。这两年对宫里发生的事情洛袖懵然不知,她不知道周弄月过得好不好、顺不顺心,但细细一想,谁又能给她不痛快呢?她是长乐郡主,是齐王妃,是宫里所有长辈捧在心尖上的人物。谁能打磨掉周弄月的纯真自然,给她一副尖利外壳呢?
饭也没有心情吃,洛袖叫人把一桌菜草草收掉了。她唤阿凝来:“会下棋吗?我哥哥有没有教过你?”
阿凝发愁地蹙起眉尖:“……会一点。小姐您不会是要我陪您下棋吧?”
洛袖道:“下得不好,多练练就好了嘛。来,我教你啊。”
阿凝哭丧着脸道:“小姐您饶了我吧,您就不能去卫风阁找云颜小姐么?”
洛袖自讨了个没趣。她嘟囔着“罢了罢了”,仍叫阿凝拿了来看。
如此好容易安静到戌时,院里正张罗着点灯,洛袖忽而听到三声急促的叩门声。声响不似指节叩门,倒像是某种金属叩击木板之声。
阿凝道:“不知是谁来了,婢子去应门。”
洛袖却一手拦了她:“不必。一会儿见到什么,都不必惊慌。”
阿凝懵懵地“啊?”一声,却见门果然自己开了,闪进一个披着斗篷的人影。斗篷下却是一身碧色衣裳,少女穿得纤弱婉约,身手却极迅捷。她单膝朝着洛袖跪下,抱拳做了一礼:“王妃请洛小姐去碧海宫。”
洛袖打量一番来人的脸:“你是……”
“属下青门绿莺,随侍王妃身边。”
洛袖想起今日在周弄月身边曾见过此女,便道:“那就有劳绿莺姑娘带我同去了。”说罢转向一边惊得有些神色茫然的小侍女,“阿凝,帮我拿一下那件斗篷。若有人来访只说我睡了就好。”
——
绿莺身手也极敏捷,不到一盏茶时间两人就在碧海宫落了地。
自周弄月嫁入这里,洛袖来得就少了。毕竟是人家宫里,若是碰见总有些尴尬——陆钰这么说,洛袖也这么觉得。碧海宫主殿遍植梨树,可惜已过了花期。四月中时满宫梨花胜雪,一阵风过纷扬萧飒,宛如仙境。更值得一提的是,极衬女主人的气质。
但花期毕竟短。不开的时候,就显得有些瑟瑟了。
洛袖推了门进内殿,周弄月正歪在榻上喝药。见她来坐直了身子,将药碗搁在一边侍女捧着的托盘上,慵懒地略拢一拢头发,笑道:“你来啦?”
她眉眼温柔一笑生花,仿佛还是旧时模样。
洛袖走过去,瞥了一眼那剩了点汤底子的药碗:“你身子可好些了?怎么还老喝着药。”
周弄月淡淡道:“自那次发了病就没再有什么起色。这药一碗碗的喝下去也不见好,就吊着吧。”
周弄月的弱症是家里遗传下来的。她父亲是早年间战死沙场,祖父,即当今太后之兄,却是因此疾而英年早逝。周弄月早些年身体尚算得上康健,原以为没得这病,却不想天意弄人。
那也是两年前的事了。周弄月失足落水,却不想已有了一个月身孕。她本就纤弱,孩子自是没有保住。
洛袖是见过那场景的。她坐在周弄月榻边,周弄月手里紧紧攥着她的衣袖,一张雪白小脸憋得通红,哭得喘不过气,眼泪大串大串地落,又哽咽不出声。她忽而撑起半边身子,一手死死捂住心口,“哇”一声吐了。
地毯上一大滩鲜红的血迹。
洛袖仍记得周弄月那时脸色苍白无半分血色,双眼直直地盯着她吐出来的那滩血,怔怔的仿佛成了一尊惨白的云石雕像。
半晌她用微不可察的、颤抖着的声音喃喃道:“……天罪我,而我何负于天?我何罪于天而至此?”
大颗大颗的眼泪自她纤长眼睫滚落,周弄月浑身发抖,低低的呜咽最终渐渐化作了小声的嚎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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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袖在她榻边坐了:“怎么这么晚叫我来?会不会不方便?”
周弄月道:“我让绿莺找个你空闲的时间请你过来,我也不知一晃天就黑了。倒不会不方便,今夜殿下在金陵大营,不回宫的。”
洛袖笑道:“那挺好。只是你这么一歪就是大半天,当心把筋骨躺软了。”
周弄月微笑道:“过去你也老说我,我天性就不爱动弹。以前还时常练舞,生病以后……是再不能了。”
洛袖失落道:“你跳的那么好。”
“所谓‘尽日复坐卧,不离一室中’,我倒是觉得挺自在。”周弄月道,“今日你也看见了,我不过是去凤仪宫例行公事一遭,便遇上那群小姐作威作福勾心斗角。一个个发落累得很,还惹得人家老说我骄矜跋扈,没事我才不愿出去。”
洛袖莞尔笑道:“你今日倒是无意间给我出了气呢。”
周弄月就笑了,露出一点细白的牙:“真的?我只是看赵娴与她争执才过去。却不想是因为你。”
“赵小姐也是帮我说话。”洛袖道,“我都不知她怎么忽然冒出来的,我和她并不认识。”
“赵家是那样子的家教,看不惯不平事,阿娴的性子倒与你挺像。”周弄月上下打量她,“这些年在家里待着,想来也是个化人了吧?”
洛袖道:“别人笑话我,你也笑话我?我是个什么读不进的性子你还不知,也就一手狗爬练得略能看了些。”
“探花妹妹我可不敢取笑。”周弄月道,“不过……若我身子还好,咱们便像以前一样,你弹琵琶,我跳舞。你此番虽是进宫来,却总是要回去的,我见你的日子一日少过一日,你也是,可不能蹉跎浪费在和那群女人计较上。”
体弱不能跳舞是周弄月的伤心事。洛袖应着“嗯”,一边握了她的手道:“我同你去下棋好不好?方才我在自己院里还想下棋,却无人对弈。”
周弄月笑道:“你下棋还是我教的,不怕再下输了?”
“不怕输,自然不怕,我有什么怕的。”洛袖道,“我在家与兄长对弈,也是互有胜负的。”
她和周弄月就是这样,即使经年未见,也能谈笑如昔,仿佛从未分离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