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昭仪自九霄宫回来。洛袖忙迎了上去:“师傅回来了。陛下找您谈了什么?”
昭仪敛衣坐下,接过她递来的清茶,略抿一抿才低声道:“方才王翊进宫。……他不想他儿子去南越了。”
“?……”洛袖愣了一下,“虽说首辅大人先前并未反对,但终究为人父母。此去多有变数,他不希望公子吃苦也是人之常情。”
昭仪道:“王翊不是那样的人。他其实也是想把他儿子送去历练的,想来是他夫人不愿吧。”
洛袖有些惊讶:“温夫人?”
首辅夫人温怜月是她的琵琶老师。在洛袖的记忆中,那是个极貌美、极温柔的女子。
然而她曾经目睹过某年大年初一、命妇进宫朝见太后之时,东方昭仪与温夫人爆发出的一次激烈争吵。那时候的温夫人又是那么咄咄逼人,言辞锋利、神态冷漠,将统管青门的东方昭仪逼得步步退让。
洛袖惊奇道:“她与首辅大人争吵过了?”
昭仪笑着摇了摇头:“人家的家务事,你净爱打听。”
洛袖咯咯地笑起来。笑过了又问:“那陛下答应了吗?”
昭仪道:“王翊素来强硬,一向都是他和陛下争执,还少有亲自去求陛下的时候。陛下自然是答应的——只是由谁替代还没有定下来。”
洛袖笑道:“首辅大人的性子最是刚硬,大家都是知道的。没想到他这么听夫人的话。”
不过温夫人的确貌美。她已年逾四旬,儿子都已及冠,她的面容却仍如青葱少女般姣好。仿佛岁月也怜惜美人,不曾留下一分痕迹。
昭仪忽然道:“我想问很久了。你随着她学琵琶这么久,可曾介意过她的出身?”
温夫人是曾是清音阁的乐伎。当年王翊替她赎身、再八抬大轿明媒正娶将她迎为正妻,曾在金陵城中引起轩然大波。
人人都在说,那么厉害一位政治新星、青年才俊,端得是轩朗俊逸采风流,如何就对一个乐伎一片痴心。多少闺阁少女芳心尽碎,春泪流干。
又有人信誓旦旦地预言,温怜月出身卑贱、见识浅薄,王翊只是一时为美色所惑,相处日久自然会嫌弃她粗陋,温怜月被休出王家是迟早的事。
然而转眼时光二十年,温夫人依旧稳稳地坐着当家主母的位置。洛袖见她时,只觉得她大气优雅、谈吐温柔,半点也没有所谓的风尘之气。
“师傅,”洛袖便笑道,“清音阁如今的主人是我的义兄呢。”
她自己这两年也没少混迹于这青楼楚馆之中,说来名声也并不好听。又怎么会嫌弃温夫人的出身呢?
——
这件事,洛袖原本没放在心上。王积微不去,有得是人可以抓来为他顶锅。然而数日之后一条情报传到她手上,宛如晴天霹雳五雷轰顶,令她再也无法袖手旁观。
安若正好在她屋里,见她抓着情报浑身僵硬、脸色青白难看的模样,不禁惊讶道:“你怎么了?”
她凑过去看,脸色也不由得一沉。
“……他们让你兄长代替王积微出使南越?”
洛袖不语,仍未从这个消息所带来的巨大冲击中缓过来。她张了张口,还没说出些什么,眼圈先红了。
安若不知怎么安慰她,只觉得说什么都不对,只能静静地坐在一边,眼神担忧地看着她。
“我哥哥……他不通武功,只是个人。”洛袖说话的声音很轻,微微地发着抖,“王积微好歹还有功夫傍身,他们怎么能,怎么能……”
两行眼泪不争气地滚落下来。她死死咬着牙,双手紧攥成拳,将那纸情报捏得皱皱巴巴。几日未曾修剪的指甲略长了些,刺入掌心带来闷闷的钝痛,却及不上心中慌乱恐惧万分之一。
安若问她:“你待如何?”
消息都传到手上来了,总不能毫无作为。
“陛下尚未下旨,说不定还有转圜的余地。”洛袖久久沉默后霍然站起,用力将泪迹一抹,“我去求师傅。”
安若道:“昭仪不会帮你的。”
洛袖身形一滞。
青门的原则即是赴火蹈刃,死不旋踵,怎么能容下一点私心的存在。洛袖即使是通过职位便利提前得知了消息,也无力对此作出哪怕一分一毫的改变——至少,东方昭仪绝不会容许。
而洛袖此时在青门内为了稳固地位,须得战战兢兢行事。若是去求东方昭仪,不但没有丝毫作用,更是在自毁前程。
心念电光火石间百转千回。安若见她为难,便道:“若你实在没别的办法,我可以替你去求求三殿下,虽然三殿下如今的日子也不好过,怕是不能帮你什么……”
“不必麻烦楚王殿下。”洛袖打断她,“我自己想办法。”
她在屋子里背着手踱了几圈,心下一条路愈来愈明晰,令她不由自主地感到恐惧,与此同时又忍不住想要去尝试一下的那份渴望。
她若是失败了,不仅是自己,连家人可能都会被牵累。
但她不能眼睁睁看着洛明幽远走南越。她的哥哥是天纵的智慧才华,是首辅大人最得意的门生,是爹娘的骄傲与希望,是风流俊逸打马过街的探花郎。他的路才刚刚开始,他的野心还尚未实现,怎么能先折在异国他乡?
若是洛明幽不能回来,少不得洛家也会因他出使不利而受牵累。但若是真起战事,又怎么能将过错归咎于使者头上?
在知道替王积微出使的是洛明幽之前,洛袖从未想过这些。可是来不及了,她必须算一算自己手上能拿什么筹码去博弈。然而她可悲地发现,自己除了自己以外什么也没有,什么都拿不出来。就连这个未来青门统领的位置,也并非非她不可,她随时都可以被上位者弃之如敝履。
但她还是要去。
“安若。”洛袖转过身来,目光变得澄澈坚定,“我要去九霄宫。我要直接求见陛下。”
那她就赌上她自己,看看洛明幽这些日子对她的言传身教,自己究竟学会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