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江白砚的红衣,孟轲很是满意。 “之前还不觉得……” 把他上下打量一遭,孟轲福至心灵:“皎月阁近日新制了适合男子的妆品,倘若让白砚用后四处逛逛,能不能引来更多客人?” 施黛的思路被她带偏:“可行。” 模特当然越漂亮越好。 平日里的江白砚白衣楚楚,俨然君子之风,疏离感太强,只可远观。 当下见他一袭红衣,施黛默不作声,偷偷望向江白砚的嘴唇。 很薄,形状姣好,是偏浅的嫣红色泽,不知涂上口脂,会变成什么模样。 施黛只看一眼,迅速把视线摆正,问江白砚:“这衣裳,你觉得怎么样?” 江白砚睇向袖摆。 他没穿过这种颜色的衣裳。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江白砚很熟悉红衣。 他对繁复的色彩不甚上心,之所以穿白,全因江府尚在时,家中常为他购置白衫。 在模糊的记忆里,爹娘曾夸他貌若玉树,适合着白。 然而白色最易污损,一旦落血,便成了红。 那时他们不会想到,数年后,江白砚的白衣总被血和泥染得脏浊不堪。 其实他已衬不上纯粹的白。 物是人非,江白砚自虐般把这个习惯留下来。 身在衣庄,江白砚静静思忖。 他对红色的印象,大多集中在滚烫飞溅的鲜血,不觉得多么特殊。 可看施黛的神色,她应当很喜欢。 细细回想,施黛的衣裙不少是绯色,每当她穿上,皆似蓬勃朝阳,灿灿然一片,惹人注目。 原来如此。 用施黛来做类比,一切困惑有了解释—— 红色确实惹眼。 江白砚回答她的问题:“尚可。” “那就选它?” 施黛说:“今天我买账。” 江白砚笑笑,应一声好:“多谢。” 正值佳节,施黛给施敬承、孟轲和施云声各买了新衣,顺便为阿狸戴上一顶毛茸茸的小圆帽。 用的是在镇厄司得来的薪水。 在孤儿l院长大,施黛从小得到的新东西很少。 衣服要么源自捐赠,要么是孤儿l院其他孩子的旧衣。毛巾牙刷一类的日常生活用品算是齐全,但仅此而已。 没用过化妆品,甜点是奢侈的食物,更不用提价格高昂的相机和手机。 因此,靠兼职赚到钱后,施黛有了个隐秘的爱好。 用挣来的工资,买些负担得起的小物件。 比如给自己买个巴掌大的蛋糕,或是为孤儿l院里的弟弟妹妹送份生日礼物。 诸如此类的欢愉令她满足,仿佛心底空荡荡的一角得以填充。 施黛总是很容易感到开心。 得到姐姐相赠的象牙白圆领袍,施云声火 速脱下那件明黄外衫,避免自己成为施府里的第二只孔雀。 换上女儿l买来的新衣,施敬承理好衣襟,立于衣庄一侧。 孟轲见他沉吟,挑眉问:“怎么了?” “黛黛为我买来蓝袍,今早束发的发带却是浅白。” 施敬承拈起架上一条宝蓝竹纹锦带,轻声道:“依夫人所见,这条可合衬?” 他生得温润清绝,眉间沉淀刀客的浩然之气,温言细语,如清风吹拂竹林。 孟轲很吃他这一套,将发带与衣袍的颜色认真对比:“正好搭得上。” 说罢勾勾手指头:“去里间,我为你绑。” 施云声:…… 不是很懂。 施黛:…… 她爹只是想在娘亲面前秀一秀新造型,再让她帮忙束个发,他能有什么坏心思。 沈流霜轻抚下巴:“我觉得,这是蓄谋。” 施黛笑着打趣:“毕竟是上元节一霸。” 说话时,她望向施敬承驻足过的置物架。 子衿阁做的是布料生意,不卖翡翠珠钗,发带倒挺多。 下意识地,施黛想起江白砚。 他今天着白衫,发带却是用了深黑,这会儿l换上红衣,既有凝绝的内敛,也有艷丽的张扬,搭配正好。 他想试试其它颜色的发带吗? 念头一闪而过,施黛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对。 她怎么处处想着江白砚? “这个。”<

> 沈流霜的关注点与众不同,拿起架上一团红:“云声能用。” 看清她手里的东西,施云声眉头皱起。 是个被织出眼睛嘴巴的帽子,头顶两只耳朵,红得晃眼。 江白砚的红衣色泽偏深,美得极具侵略性,而此物给人的感觉,可以用两个字概括。 喜庆。 施黛:是虎头帽! 在大昭,虎头被看作英武剽悍的象征,给小孩戴上虎头帽,可以辟邪祛病。 施云声年纪大了点,但…… 有谁不爱摆弄家里的小孩。 施黛眼珠微亮,和沈流霜一起侧过头去。 施云声:? 施云声后退一步:“等等……” 反抗未果,双手无力扑腾几下,施云声最终被套上虎头帽。 两只半圆形的耳朵竖在头顶,下面是圆眼睛和大张的嘴巴,因梳有高马尾,帽子被顶得老高。 剑眉沉沉下压,施云声的黑眸亦是浑圆,脸颊微红,表情呆呆。 施黛的感叹发自真心:“可爱。” 沈流霜捏了捏其中一只耳朵:“可爱。” 施云声暗暗磨牙。 比起出来逛街,他宁愿不眠不休练刀二天二夜。 施敬承和孟轲出来,恰好见到这一幕。 孟轲没憋住笑:“这是谁家的小孩?虎头虎脑的,真精神。” 施敬承抚上刚被扎好的新发带:“虎虎生风。” 施黛笑嘻嘻, “??, 新的一年如虎添翼。” 在子衿阁购置好几套新衣,托店家送去施府,施黛行出正门,睫毛上落了片轻飘飘的白。 她仰头,果见天边墨云冷月,降下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 长安这几日时常落雪,地上积雪未消,施黛踩上去,听得一声窸窣轻响:“下雪了!” “上元节,就得搭上一场雪。” 孟轲优哉游哉:“花灯映雪,景致最佳。” 天色暗了个彻底,相较于傍晚,街头行人摩肩擦踵,热闹得多。 人山人海,小孩最容易走丢,施黛习惯性伸手,牵起施云声手腕:“去买花灯吧?” 花灯铺子不必刻意去找,街头巷尾随处可见。 几人挑了个最大的摊点,堪堪站定,见到几张熟悉的面孔。 “咦?” 统领未司的副指挥使殷柔双手环抱:“指挥使,孟老板。” 目光一转,落在施黛等人身上,殷柔两眼弯弯:“来逛灯会?” 在她旁侧,白轻娉婷而立,笑意温柔。 两人的冬裙一红一白,头顶都挂着个狰狞的兽脸面具。 施黛寒暄几句,眸光一动,瞥见她们身后的人影。 小山般健硕的僵尸探出头来,带着坐在它肩头的宋凝烟。 然后是一张冷峻的脸,头顶两只犬耳悠悠晃,是傀儡师小黑。 紧随其后,传来柳如棠生龙活虎的声音:“好巧,你们也——” 柳如棠蹦出东北口音:“哎呀娘呀。” 缠在脖颈上的白九娘子:“嚯!” 柳如棠再二确认,自己没看错。 她知道今天过节,所有人整衣敛容盛装打扮。施黛的衣着在她意料之中,可…… 为什么连江白砚也穿了红色? 请老天爷原谅她的胡思乱想。 红衣配红裙,好像喜服。 般配。 柳如棠嘴角轻抽,没压住疯狂上扬的笑。 猜到她展露笑意的缘由,沈流霜眼神定定,逐渐犀利。 原来如此。 难怪她早有预感,觉得柳如棠这人有猫腻。 除却他们,还有好几个镇厄司同僚在。 施黛逐一打了招呼,好奇道:“你们一起来的?” “是啊。” 殷柔肩头停着只色彩斑斓的小虫,因她开口,振了振透明的翅。 轻拂它翅膀,殷柔一笑:“人多热闹。” “上元是团圆的日子嘛。” 柳如棠道:“镇厄司聚有天南海北的人,今晚大多回不了家。副指挥使邀我们一同出来过节,相互做个伴。” 有的无父无母、孤家寡人,有的远行千里,与亲人遥遥相隔。 都是同生共死过的战友,即便 没有血脉相连,<

r> 彼此也生了厚重的情谊。 施黛张望一圈:“阎清欢没在?” 阎清欢从江南来, 在长安举目无亲,以他的性格,对灯会必然有十二分的兴趣。 在人堆里,施黛愣是没找到他。 “我们邀请过他。” 柳如棠答:“他说有约在身,或许和别的朋友在一起吧。” 她话锋一转,似是随口提起:“江公子穿红衣服,我头一回见到。” 衣服是她买的,施黛与有荣焉:“好看吧?” 柳如棠当然点头:“你的红裙子也很漂亮。” 正为她挑选花灯的陈澈动作微顿,侧来一双黑沉沉的眼。 下一刻,被柳如棠戳了戳手臂,听她小声嘟囔: “待会儿l我们也去衣庄逛逛?把你衣裳给换了,谁上元节一身黑的。” 陈澈性子糙,黑衣黑发带,怎么简单怎么来。 见他投来视线,柳如棠赶忙道:“你别想太多,我没打算给你买新衣裳!只是你走在我身边,总要有一件衣服撑场子。” 陈澈沉默一瞬,低声笑道:“好。” 他个子高,手指长,递来一个灵蛇状灯盏:“这个喜欢么?” 柳如棠欢喜接下,白九娘子半眯起眼,嘶嘶吐信。 小伙子,算你识相。 殷柔选好她的第九个花灯:“这是给绿绿的。” 每回放灯,这人皆要给她的蛊虫们各求一盏。 白轻习以为常,帮她提上其中四盏。 小黑手里是另外四个。 “放花灯是上元的重头戏。” 施黛给施云声解释:“等我们买了花灯,去河边把它放进水里,与此同时许下心愿,说不定能成真。” 施云声:“真的?” 很朴实的问题,答案毫无疑问是“假的”。 施黛笑笑,温声哄他:“看运气吧。许愿的人太多,天道只有一个,听不过来。” 她怀里的阿狸摇摇尾巴。 世上没有心想事成的道理,天道有常,不可能天上掉馅饼。 向上天祈福,不过是人族自我慰籍的方式。 要真能随心所欲实现愿望的话,它也不至于被天理死死压制,没法向施黛透露灭世之灾的关键信息。 戴着一顶由施黛挑选的白色小圆帽,阿狸唏嘘叹气。 “不管怎样,虔诚许愿总归没错。” 施黛道:“你看看,喜欢哪个花灯?” 施云声眼珠骨碌碌地转。 花灯造型千姿百态,他对华美的多角纱灯不感兴趣:“为什么没有狼?” 人们放花灯是图吉利,狼是恶兽,自然被排除在外。 施云声和狼一起长大,体内尚有一颗狼的妖丹。 施黛想了想:“因为狼形的花灯很难做啊。你看,它们长得威风,有利齿和长毛,神态也不容易模仿——稍微做差一点 , 就变成狗狗了。” 施云声神情出现微妙的凝固。 想起一两段不可告人的记忆, 他没再纠结,迅速结束话题:“知道了。” 别说花灯,连某些真狼都有可能被认作小狗。 把记忆埋进心底,他目光逡巡,最终停定。 施黛看去,是只圆滚滚的兔子。 连沈流霜都露出罕见的诧异:“你喜欢兔子?” “还行。” 施云声毫不犹豫:“兔子很好吃。” 不愧是小狼的思维逻辑。 施黛一笑:“好好好。明天让厨娘做兔子肉吃——姐姐选什么?” 沈流霜拿起一个五角绢灯:“这个。” 灯身简约流畅,绘有墨林修竹,随性不失风骨。 是沈流霜会一眼看中的风格。 施黛颔首,朝身旁望了望。 孟轲和施敬承被镇厄司同僚们团团围住,似乎在教导修炼的技巧。 面对旁人的讨教,施敬承一向全盘相授。 江白砚站在摊前,不知在想什么。 施黛向他靠拢一步:“你喜欢哪种灯?” 江白砚抬头。 无论身处多热闹的场合,当他沉默无言,总显出几分厌世的冷寂。 一抬眸,冷意消散大半,双瞳盈满烛火,似万点碎金,把面部轮廓勾画得凌厉又冶艳。

“我对花灯所知甚少。” 他开口,语调温驯纯然:“你可否为我挑上一个?” 和施云声一样,江白砚也是数年来第一次过节。 施黛没多想,仗义点头。 “这是白象灯,象征海晏河清。” 她一边扫视,一边耐心介绍:“下一个……” 视线落定,施黛抱起一个描画有七彩纹饰的鱼灯。 “鱼的寓意很吉利,年年有余。” 她展颜道:“要它吗?” 鱼灯个头不小,色彩斑斓,用了特殊的工艺,内里固定的竹篾能左右晃动,模仿彩鱼摆尾。 江白砚道谢接过,低声笑了下。 “你来我往。” 见他收下,施黛心情更好:“你也帮我选一个?” 五花八门的灯盏看得她眼花,拿起这个,又觉得另一个更好,做不到断舍离,快被激出选择恐惧症。 不如让江白砚帮她挑一挑。 他会选择什么样的花灯,施黛很好奇。 把鱼灯提在左手,江白砚垂下眼去。 往施黛怀里蹭了蹭,阿狸悄悄觑他的神情。 红衣生艳,倘若气势不够,便是俗气。 江白砚把这身衣服撑得极好,只是…… 当他收敛笑意,衬着满身绯色,不似端详花灯,像在看一具即将被剖开的尸体。 是一种含蓄的疯,很有话本里一言不合就杀人的反派气质。 江白砚探出右手。 指尖微凉, 卐(), 灵巧玲珑,头顶两耳直竖,脸上被做出几根细长的胡须,像是—— 猫。 心中有古怪的感觉飞速闪过,施黛问:“为什么是猫?” 江白砚毫无异样,提起猫咪花灯,眼底一片坦荡:“像你。” 施黛微怔:“哪里像?” 江白砚缄默不语,似在思考。 一息后,他眼尾轻挑:“或许……都爱吃鱼和打盹?” 语调很轻,噙着玩笑似的揶揄。 在家里,她的确每天睡到最后一个到膳厅,对此很有自知之明。 从江白砚手里抱过灯盏,施黛噗嗤一笑,煞有介事:“好眼力,江白砚火眼金睛。” 在摊前选好灯盏,施黛拉着施云声的手,和镇厄司同僚们一道前往河边。 夜色已深,月悬一线,皎然如水。 凤凰河停有无数画舫船舶,船火映入水间,与街边灯辉缀连成片,晕出迷濛弧光。 已有不少花灯顺水而下,漂往视野无法企及的远方,千灯万盏,如银河倾泻。 河边随处可见二二两两的人影,多是举止亲昵的年轻男女。 施黛帮弟弟把花灯点:“想好愿望了吗?” 接过她递来的白兔子,施云声认真思考。 正沉下眉峰,突然听见一道似曾相识的童音:“云声——施云声!” 施云声僵住。 施黛没听过这个声音,把来人的身份猜到八九分,循声转头。 不远处站着个六七岁的男孩,一手牵着像是他爹的年轻男人,另一只手上,捧着盏气势十足的龙灯。 与之相比,施云声的兔子乖巧又可怜。 施云声面无表情,大脑空白。 男孩两眼发亮,对爹娘激动道:“是他!这就是给我们带点心的新同窗!” 好巧,在这里遇见他。 新同窗抱了白胖胖的兔子灯,还戴着很可爱的虎头帽。 和印象里一样,是个温柔的好人,他果然只是看上去冷冰冰的。 ——喜欢兔子的小孩,怎么可能坏? 施云声:…… 摸了摸手里的灯,又碰一碰头顶的帽,他卡壳在原地,有源源不断的热气涌上来。 “这孩子害羞了。” 男孩的父亲爽朗大笑:“多谢你送浩然的鲜花饼。我们和他商量好了,明日给你带些回礼。” 施云声讷讷点头:“嗯……好。” 施黛小声:“记得说上元安康!” 忍着脸上火烧般的温度,施云声音量渐小:“上元安康。” 男孩正色凛然:“你也是。” 他记住了,新同窗性格腼腆,和人说话要脸红。 他以后一定好好帮施云声习惯学堂,不让这位好同窗受欺负。 李浩然究竟误

会了什么,施云声两 眼放空,不愿去猜。 他只知道兔子坏,老虎也坏。 男孩很快告辞离去,施黛遥望他的背影感慨:“你同窗真热情。” 她笑眼盈盈,碰一碰施云声胳膊:“好啦,愿望怎么样了?” 尚未从方才的冲击里回神,施云声双目恍惚。 愿望是—— 让李浩然忘掉今晚发生的一切。 或者等他明天一觉醒来,兔子变成力拔山兮的猛兽,带着兔子灯的地位水涨船高。 不对。 心烦意乱,施云声定定凝望河面。 河水随风荡开层层涟漪,像把他心口也捋出一圈又一圈。 施云声很少去思忖,自己想要什么。 与狼群生活时,他本能地保命活下去,后来回到施府—— 他想要刀法精进,成为和父亲一样的强者。 他也想尽快化解体内的妖丹,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族。 可想到最后,脑子里只剩下身旁的这些人。 撇了撇嘴,指腹蹭过兔子灯的耳朵,因靠近火光,滚烫发热。 施云声在凤凰河边蹲下,如施黛所说的那样,把灯盏放入水中。 刀法他自己能练,妖丹也总有一天消散。 他想不出天花乱坠的话语,只希望上天保佑家人平平安安。 兔子入水,左右轻晃,一息冬风掠过,将它推向远处。 施黛问:“许了什么愿望?” 才不告诉她。 施云声别开脸,轻哼一声:“愿望说出来,就不灵验了。” 施黛惊讶:“你还知道这个?” 施云声语气幽幽:“我是小孩,不是傻子。” 他姐姐才是笨蛋。 沈流霜帮他扶好被风吹乱的虎头帽,打趣道:“该不会是,让兔子变成猛兽吧?” 施云声耳朵骤热:“才没有!” 施黛笑个没停,也把河灯推入水中,许愿之前,没忘记双手合十的仪式感。 她的愿望很简单,希望大家平安顺遂,灭世之灾被顺利化解。 施黛平素灵动明快,此刻阖上眼,白皙脸颊掩映月色,如雪压枝头,恬然疏淡。 视野黢黑,她察觉不到旁人的视线,睁开杏眼,才见江白砚的鱼灯也入了水。 和她的猫距离很近—— 因为鱼灯后放,晃眼看去,倒像是它在追着猫咪咬。 这鱼看起来好凶。 很不合时宜地,施黛笑出声。 江白砚侧头问她:“为何要笑?” 施黛一手托腮和他对视,做了个故意吓唬的表情:“你的鱼灯靠太近,当心被我的猫吃掉。” 江白砚眨眼,黑瞳像月下沉静的湖水,倏而泛起清漪。 他声线轻缓,带出散漫的倦懒,似在笑:“吃掉也好。” 施黛:“嗯?” 她没来得及问下去。 身后不远处,响起一阵突如其来的喧闹。 回头一望,原来是凤凰河边的灯谜活动开始了。 “猜灯谜?” 宋凝烟坐在僵尸肩头,长长打个哈欠:“有奖励吗?” “当然有。” 殷柔摩拳擦掌做好准备:“这次一定要猜对一个。” 白轻轻叹口气,笑得纵容:“去吧,我陪着你。” 殷柔生在苗疆,对中原化知之甚少,猜灯谜一个没对过,年复一年,愈挫愈勇。 轻挑眉梢,白轻对身前的高挑青年道:“你也去试试?写过话本子,猜灯谜不在话下吧?” 人族的消遣方式,古怪又无聊。 小黑点头:“我试试。” 柳如棠的心思没在灯谜上,眼神跟着河里的花灯跑。 她看得清清楚楚,施黛闭眼后,江白砚把鱼灯推向她的灯边。 一猫一鱼,吃与被吃。 看过的话本剧情历历在目,柳如棠觉得,她再想下去,就不太礼貌了。 施敬承身形挺直,立于孟轲左侧,看清第一道灯盏上的字迹。 【脚小腿高,红帽白袍。】 一串意味深长的沉默。 数只眼睛同时挪移,默默看向戴虎头帽的施云声。 他在子衿阁里新换上的袍子,恰是一件白衣。 施云声:…… 施云声心如

死灰,问他姐姐:“它是不是在针对我?” “不是针对。” 施黛:“你个子小,腿不高。” 人言否? 施云声不敢置信地睁圆眼。 镇厄司众人迟疑的功夫,已有旁人答了正确答案“丹顶鹤”。 第二盏花灯随之绽开。 【坐是坐,立是坐,行是坐,卧亦是坐。】 这个灯谜施黛曾经见过,答案是“青蛙”。 但—— 又是沉默。 数只眼睛再度挪移,默默看向坐在飞僵肩上的宋凝烟。 这人把僵尸当作代步工具,哪怕将所有人的记忆搜刮一遍,也全是她懒散坐立的姿态。 宋凝烟:…… 卧在床上,她是用躺的。 想反驳,可是好累,宋凝烟决定闭目小憩。 殷柔有感而发:“有些地方,明面上叫镇厄司。” 白轻若有所思:“实际可能是珍禽苑。” 他们这儿l甚至有野犬、白蛇和毒虫。 施黛怀中还躺了只狐狸。 抱着阿狸,施黛笑得眉眼一弯:“下一题来了。” 她说完挪动步子,靠近江白砚,小声道:“你还习惯吗?” 施黛记得,江白砚不喜欢热闹。 从小有那样的经历,他独处久了,很难热衷于与人交谈。更早时候,江白砚拒绝过镇厄司的每一次庆功宴。 置身于吵吵嚷 嚷的喧哗声里, 他大概很不适应。 虽说她觉得热闹不是坏事, 但江白砚不喜欢,施黛不会强求。 施敬承正在为镇厄司的小辈们答疑解惑,短时间脱不开身。 “要不,”施黛压低声音,“你、我、流霜姐姐和云声,四个人先去别处逛逛?” 沈流霜抬眉看来。 四个人? 施黛想邀江白砚去哪儿l?他们不打算在人多的地方待?对了,上元节也是男女相会的节日…… 沈流霜凝神思考。 她和云声,不去是不是更好? 心底暗啧,沈流霜瞥一眼江白砚。 她如今对江白砚,是看哪儿l都顺眼,看哪儿l又都不顺眼。 觉得他剑意杀气太重,转念一想,这才是真正所向披靡的剑术。 觉得他长相太招蜂引蝶,可唯有这般,方与施黛相衬。 想揍他,又不得不帮他。 沈流霜闭了闭眼。 “你们两人一起,也行。” 沈流霜道:“我想同云声……” 实在编不出合适的理由,沈流霜略显艰涩:“探讨刀法。” 施云声:? 你在说什么?认真的? “我昨日参透一套刀法,恰巧云声问起。” 沈流霜面不改色:“我和他谈论刀法,你们听着无趣。不如分两路吧。” ——黛黛,机会自己把握,姐姐只能帮你到这儿l了。 施云声:? 平心而论,和沈流霜交流切磋,他很感兴趣,不会拒绝。 可是……什么“昨日参透一套刀法”,他压根没听说过啊! 没料到沈流霜这样说,施黛愣了愣。 上元节过了大半,他们放完花灯,再没有重要活动。 剩下的,顶多是走走逛逛。 分开的话……也行? 沈流霜和施云声探讨刀法,她在一旁叽叽喳喳,反倒打搅他们。 施黛看向江白砚:“你可以吗?” 沈流霜暗自冷呵。 这臭小子求之不得。 江白砚:“嗯。” 于是一锤定音。 瑟瑟冷风里,沈流霜亲眼目送施黛和江白砚离开。 施云声表情复杂:“你参悟了什么刀法?” 他对这个很在意。 沈流霜:“刀法?谁上元节还说刀?人生在世,要懂享受。” 两眼猛地睁圆,施云声瞳孔颤颤,张了张口,发不出声音。 骗、骗小孩? “刀法明日教你,今晚剩下的时间,不提那个字。” 眼尾挑起一道纤长的弧,沈流霜懒洋洋扯了下嘴角:“上元节,带你去逛好吃的好玩的。” 她轻捏

身前圆圆的虎头帽:“走不走?保准有趣。” 大人的心思好难猜。 肚子咕噜 噜叫了叫,施云声终究没抵挡住诱惑,故作沉稳:“走。” 施黛自己也没搞懂,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怎么成了她和江白砚两个。 没记错的话,这是两人第一次单独逛街。 “刚刚在河边,”施黛笑了下,“你很想走?” 江白砚没否认:“嗯。” 他也笑笑:“多谢。我还以为,你会劝我同他们说些话。” “……是打算劝的。” 施黛诚实说:“但想了想,这不就像逼我去练剑一样么。” 她对练剑没兴趣没天赋,正如江白砚对社交兴致缺缺。如果谁死皮赖脸劝她学剑,施黛铁定心烦,把那人拉进黑名单。 更何况,性格是骨子里的习惯,哪会因为她二言两语改变。 顿了顿,施黛补充:“而且……你好像不大开心?” 江白砚喜怒不形于色,她只能从他时而晦暗的眼神里,窥见一分端倪。 身处凤凰河畔,他眸色黑沉,里面是施黛看不懂的情绪。 “怎会。” 江白砚喉音清润:“不习惯太多人罢了。” 这话二分是真,七分是假。 他的确厌烦喧嚣,今时今日在乎的,却并非这个。 ——直至现今,江白砚仍清晰记得河边的景致。 施黛性情讨喜,人缘颇好,遇上谁,总能说上一两句话。 她与人交谈的神色悠然自若,颊边含笑,被灯火映出眼中的流光溢彩。 在画境中的滞涩感卷土重来,沉积在他心口上,如同一场暴雨将至,乌云覆了满天。 想让施黛那样看着他。 只看他,永远看他。 可她的笑意与善意给予了太多人,待他并无特殊。 有一瞬间,江白砚生出将她藏起来的念头,让那双眼里再容不下别的物事。 “吃过元宵,花灯也放完了。” 施黛兴致盎然:“去找点小吃吧?长安街头的美食特别多。” 江白砚:“你想吃什么?” “这你就不懂了。” 施黛抬起下巴:“好吃的太多,挑不过来,讲究一个缘分——” 她想继续小嘴叭叭,一人从她和江白砚中间走过,让施黛的嗓音一时顿住。 家家户户的男女老少几乎全出了门,长安城再大,容纳这么多人,也稍显拥塞。 尤其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人潮汹涌的西市。 “好多人。” 施黛抱紧怀里的小狐狸:“我们离开西市,去别处吧?” 这里熙熙攘攘,连说话都听不大清楚。 是不是应该靠得近点儿l?她和江白砚隔着段距离,不时有人见缝插针凑过来,把两人分开,遮挡视线。 施黛需要时时紧盯着他,才不至于被人群冲散。 又是几个年轻人风风火火地走过,施黛刚要避让,忽觉 身侧微风袭过。 是熟悉的冷香。 一角衣袖轻拂她掌心,紧接着,是冰凉的温度。 彼此错开更远之前,江白砚握住她的手。 准确来说,是指尖。 他只轻轻一拉,施黛便下意识靠拢,撞到江白砚肩头,又飞快移开。 心跳乱了一瞬。 头顶传来他的声音,温润有礼,听不出情绪:“这样不会被分开。” 江白砚问:“可以吗?” 施黛:“……” 施黛:“嗯。” 她一个字出口,尾音轻颤—— 得到允许,江白砚指腹上移,顺着她的指尖游移。 最初是试探般的触摸,渐渐成了食髓知味的入侵,途经指骨,缓慢抚上她掌心。 绝非正常的牵手,甚至超越了暧昧的范畴。 难以形容这种感受,肌肤相贴,温度相融,仿佛一条攀沿而上的蛇,汲取她的温度。 偏生江白砚的动作极其生涩,每一寸的前进都小心翼翼,像懵懂纯稚的小孩。 他很轻地问:“施小姐,是这样?” 心绪迷乱,竟叫了以往惯用的称呼。 施黛心里亦是乱糟糟,想起画境里的那个拥抱。 江白砚不懂如何牵手,也不明白两手交握的

触感,所以才毫无章法地四处搌转吗? 眉眼低垂,江白砚呼吸微乱。 西市嘈杂不堪,他却听见自己心跳的声响,鼓点般密密麻麻砸落。 像抚摸一块绵软的温玉,他贪婪地收紧,身体本是冰冷,逐渐染上施黛的热。 两人相贴的地方,处处漫开抑制不住的颤意,令他心尖发烫。 这让江白砚想起第一次杀死仇人的情形。 他费去不少功夫找到一名黑衣杀手,当剑锋刺入那人胸膛,江白砚脊骨战栗、心跳加速。 嗅到浓郁血腥气,无法言喻的欢愉将他裹挟,在之后,他心觉百无聊赖,将对方剥皮拆骨。 今时今日的感受,与那日如出一辙。 甚至于,心脏跳动的频率更快更凶。 不同的是,当天江白砚肆无忌惮,碾碎了那人的每一根骨头,因他的惨叫低笑出声。 此刻却是连用力都不敢,如蹒跚学步,勾着她缠磨。 不够。 手臂上的刀痕生生作痛,雀跃着央求更多。 ……不对劲。 施黛想。 江白砚握手的方式很不对劲,近乎于胡乱轻蹭,肌肤相接,他指尖在颤抖。 忽而想起什么,江白砚垂下眼。 拇指生有薄茧,触感粗粝,像是好奇,划过施黛手心。 猝不及防,过电般的痒窜上整条手臂。 她下意识缩手,却被江白砚牢牢桎梏,退却不得,紊乱呼吸声里,听见他的轻笑。 眼底盛满灯火迷蒙的剪影,因着笑意,勾出惑人弧度。 江白砚轻声问:“怕痒?” 他是故意的。 耳尖发热,施黛略略一怔。 然后较劲般张开五指,反手握住他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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