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阳如火,以天地作洪炉,熔万物为流火。
扭曲的空气中,飘散着灼人的热意,同时也飘散令人闻之作呕的恶臭。
这里是勾涧城的众多垃圾场之一,满眼的肮土残渣很难让人想象到此时的勾涧城里一尘不染,青石板铺就而成的宽阔大路光可照人。
老德柱却不似城里人那般即使是路过也要远远避开,因为他还要从这些废弃的垃圾中,获取每日少得可怜的口粮。
对他而言,这里就像是农民微薄的土地,是他赖以生存的最后一片沃土。
他活在人们鄙夷的目光里,但他却很满意现在的生活,因为他知道上天若要一个去死,那人是万万活不了的,所以他时常怀着感恩的心踏入这片土地。
堆积成山的垃圾,飘扬十里的恶臭,自然也引来了其他的不速之客,但它们从来不会跟他争抢,即便有时老德柱会从他们口下夺取食物,它们也只是振振翅膀,毫不计较地飞到别处。
这里没有你拼我杀,没有勾心斗角,所以他们一直相片得很融洽,所以老德柱也会常常感到幸福。
老德柱时常也会想,这些东西是从城里运出来的,是不是住在那里的人要比这里更幸福呢?
他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因为他现在已过得很满足。
他希望他能够就这样一直平静地过完一生,他甚至打算,死后就藏身在这片养他的土地里,安安稳稳地躺在别人丢弃的东西里,与苍蝇虫豸为伍。
因为他觉得自己也是被人丢弃的废人,死在这里也算是死得其所。
废弃的垃圾堆里,经常能发现很多有趣的东西,这也是他生活的乐趣之一。
虽然偶尔也有某个大家族月清时丢出成团的头发,但他却第一次见到如此多的头发。
老德柱拨开盖在头发上的枯叶,瞬间愣住了。
他见过各种小野兽的尸体,甚至还见过人的残肢,但此时他的手仍旧有些颤抖,心里到更是久久不能平静。
因为那枯叶下赫然是一张脸!
垃圾堆里发现野兽的尸体,并不足为怪,有人的残肢也并非说不通,但出现一张人脸,就着实有些骇人听闻了。
他怔了片刻,颤抖的手终于放上那张脸的鼻下。
若是一般人,必定要先将周围的垃圾清理干净,好看看埋在垃圾堆里的究竟是一个孤零零的头颅,还是一具被抛弃的尸体。
但老德柱却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探鼻息,或许是冥冥之中早有安排,也或许是他已很久未和人有过如此近的距离了。
这一探,老德柱竟探到了一丝微弱的气息!
他常年捡垃圾,一双裂纹里塞满了污泥的老手早已习惯了触碰或冰冷刺骨或炙热灼手的各类垃圾,但当一种有节奏有韵律的独特气息,扑散在他手指上的时候,他瞬间就察觉出了奇异之处。
那种奇妙的感觉就仿佛蓄势已久,溢出穹笼的第一缕阳光洒在身上时的感觉。
当躺在以废旧纸板做成的‘床’上的半大青年第一次睁开眼的时候,守了整整一天一夜没合眼的老德柱立刻绷紧了神经。
他虽然不惧眼前这半大的青年,但他却害怕从他眼里看到那种鄙夷憎恶的目光。
老德柱也不知道究竟从何时开始,心里有了这种微妙的变化。若不是半大青年微弱的呼吸从未间断过,他只怕也就不会想这么多了。
静坐的时候,人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很多无关紧要的事情。
半大青年挣扎着想坐起身,徒劳几次后,便只是静静地瞧着老德柱。
老德柱也不知有多少年未见到这种清澈的眼神了,他嘴唇颤抖着,柔声道:“孩子......你刚醒,不要乱动。”
半大青年依旧瞧着他,良久,才问道:“我是谁?这是哪?”
老德柱怔了怔,道:“你已经昏迷很久了,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现在不要想太多,等身体养好了再说。”
半大青年不再说话,开始打量起四周来。
老德柱见他打量着自己住了十几年的‘老屋’,脸色一黯,悄悄退了出去。
他知道,自己住的地方,根本就不能称作屋子,最多只能算‘破棚’。
这棚既没有墙,也没有门,只是几根残旧的木棍支起缝了又补的破布,好在他没有什么值钱东西,也用不着担心贼惦记。
半大青年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大大超过了老德柱的预计。
才不过两三天,他就能勉强行走了。
在老德柱又一次递给他发黑的馒头时,半大青年接过后,凝视着他,道:“明天起,我和你一起。”
平静的眼神,没有讥讽,没有嘲笑,仿佛一潭清澈见底的幽泉。
老德柱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半大青年已埋头啃起了又酸又硬的黑馒头。
第二天,当老德柱带着半大青年迟疑驻足在路口时,半大青年忽然道:“你不用为难,我知道你一直捡垃圾,我也知道捡垃圾并没有什么丢人的。”
老德柱只好一瘸一拐地带着他走进了那片他赖以生存的土地,不知半大青年是身体还未完全恢复,还是他很有耐心,很长的一段路,他竟一路不急不躁地就静静跟在老德柱身后。
青年学着老德柱拨拉着满地的残屑,忽然道:“你就是在这里发现我的?”
老德柱身体一僵,嗯了一声,道:“我发现你时,你就躺在那里......”他顺手一指,又接着道:“当时我被吓了一跳,还好你还没断气,否则......”
他又顿了顿,似乎还笑了笑,道:“没想到你还能活着回到这里。”
半大青年瞧着他,郑重地道:“我应该感谢你。”
老德柱道:“你不必感谢我,这里的每一条生命对我都很好,我也不会放弃这里的每一条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