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衡一路快马行至临江,已是四月上旬,桃花流水,莺啼鹭飞,从官道入城,道旁的小摊贩已开始叫卖描画了新样子的油纸伞,卖花的小丫头挎着满蓝杏花桃花四处吆喝。
方衡此次要去的檀干山斋建在临江城北小苍山的半山腰上,临江多水路,此时一行人骑着军马在逼仄的城中小道上速度大大放缓,骑马过去尚要半日的时间,想到日夜兼程,满身尘土,临时决定在驿站休息一晚再上山。
去年元宵方衡行了冠礼,太后延请大学士为他赐字子平,同年被封为轻车都尉。这些年他随着方珏在塞北驻守,斡旋于柔然和突厥之间,立下不少战功,成了东都百姓口中津津乐道的少年将军,一时风光无限,若非有婚约在身,可谓是东都一等一的佳婿人选。
冠礼后不久,寿安宫的掌事张姑姑带着懿旨来到将军府。
“传太后娘娘口谕,令轻车都尉方衡于三月廿五领两队玄甲军赴临江檀干山斋,迎许三小姐回都。”
说罢打量着少年,“有两三年未见着衡哥儿了,剑眉星目愈发像大将军年轻的时候,娘娘前几天还说呢,衡哥儿长大了,愈发不爱往寿安宫去了。”
方衡闻言又要跪下,“是臣疏忽。”
张姑姑一把扶住了方衡,又看向一旁的安长公主萧令澜,鬓间虽有了几缕白发,可岁月从不败美人,端的是一身气度风华,安虽是宗室女,却自小养在太后膝下,陪伴永安长公主萧令淑十余年。
二人当年一同出将,安许给护国将军方珏,永安许给定国公许执信,明眼人都知道太后此举是为了方许二人手中的兵,可哪有百姓会在乎太平盛世时兵权落在谁的手里。这段将军美人的佳事一时成为东都的美谈。
她心想倘若永安长公主还在,方许两家联姻更是亲上加亲的好事。
随即感叹道:“永安长公主难产薨逝,许三小姐未及满月便被送去临江,十四年间与太后娘娘也只有信来往,画像倒是年年一幅不落地送。这孩子毕竟不在身边,到底也不晓得被宿太傅教成了什么模样。娘娘的意思是若小姐是个娇憨淘气的脾性,还望长公主和衡哥儿怜她幼年失恃,多担待些。”
萧令澜握住了刘姑姑的手,当年若非萧令淑遗命,国公府一团污糟,她私心里倒是想抱养这个小丫头。如今她终于要回东都了,哪里需要太后的这番提点,纵然是个顽劣至极的性子她也极愿意照拂这孩子。
萧令澜诚恳地应下了,“请娘娘放心,她是姐姐唯一的血脉,不久又将是吾家新妇,我自然将她看得比眼珠子还重要。衡哥儿也是一样,必将这孩子视若珍宝。”
而一旁的方衡,要说对这位未婚妻最深的印象,也不过是七岁时被母亲带到寿安宫,在众人的注目下,懵懂地接了定亲的令旨。
那年的许三小姐只是襁褓里的奶娃娃,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感觉到母亲的离开,啼哭个不停,方衡觉得她的哭声实在刺耳,小小年纪,脸上就露出一丝不耐烦,“母亲,她为什么一直在哭?”
萧令澜没有回答,只是噙着眼泪示意他不要作声。
太后抬手召他上前,襁褓里的小娃娃看到了突然出现的男孩儿,一时停止了哭嚎,缀着泪珠子,睁大了眼睛望着他,粉嫩的小手挣脱出襁褓,不停地挥舞。
侍候在旁的皇后见到此情此景,不禁笑了,缓缓道:“母后,您瞧,这不就是天定的缘分么。这孩子从方才醒了哭到现在,一见衡哥儿就不哭不闹了。”
所谓缘分也不过是上位者强加给他的,皇后不得圣心,猜中了太后的意思故意说出这番话哄得太后开心,方衡总是这样想。
一别十四年,这位许三小姐变成什么模样,静沉敛抑或活泼调皮,自己一概不知,只是这些年在好友的调笑与亲眷的教诲中,时时听到她的名字。
许观应。
“观应,不对,你又弹错了!”
檀干山斋的鹤吟亭里坐着一对男女,少年一袭白绫长衫,虽说是白衣,细看来却是岁寒三友纹的绫罗,腰带用的是上好的镂雕松鹤纹白玉带扣,不消说便知此人定是世家送来进学的清贵子弟。
他低垂着眼眸,又是一声错杂的琴声,少年眼中的无奈忽闪而逝,嘴上怪怨少女,“你从前抚这调子可从来没错得这样离谱,你有心事了。”
观应前几日就收到了东都的来信,知晓不日就要启程离开临江,这些天总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弹琴时抚错音,作画时调错色,连昨日喂鱼时连喂了三碗饵料都不曾注意。
当下一连弹错好几个音,霎时心烦意乱,趴在琴桌上长叹了一口气:“无咎,我不想去东都,都说山中岁月长,到了今天才觉得小苍山里的十四年恍如一瞬。这样自在逍遥的日子快要结束了。我也不想……”
观应正欲说不想与那未曾谋面的人成婚,可话到嘴边迟疑了一下,转口说,“不想被困在那一方小小的天地。在小苍山只有你和先生,可是到了东都,多了姐妹兄弟,多了亲眷尊长……”
谢无咎张了张嘴巴,不知该如何回应她,自己又能劝慰她什么呢?
他来檀干山斋修学九年,九年间他不是不曾想过如果就这样陪着许观应在小苍山中消磨一生,也未尝不可。只是他作为金陵谢氏一族的嫡子,族中叔伯不会允许他放弃仕途,潦草一生,而她也早已有了命定之人。
想到此处,他想要安慰许观应的手悬在空中良久,又垂了下来,良久开口:“不日我也会去往东都,到了东都,我们还是可以一起玩乐同游,只要你许观应有命,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观应没有回应谢无咎,心里很清楚少年再赤忱的剖白也无法抵抗圣意,他只是臣。
忽地耳畔似传来烈马嘶鸣的声音,山间清风拂面而来,竹林瑟瑟作响。鹤吟亭建在檀干山斋的东南角上,地势高耸,站在此间,小苍山下的风光一览无余。
观应年少时就常常站在亭子里,看春来秋往,山下的士子上山求学,山上的学子下山赴考。
观应起身凭栏看去,山下人影绰绰,却看不分明来者是谁。她转身牵着谢无咎一路小跑,穿过白哺鸡竹林,绕过琅琅声的学堂,春日的微风掠过她的衣衫,她和谢无咎就像一团云雾穿梭在檀干山斋。
谢无咎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他看着观应紧紧抓住他衣衫的小手,她这些年牵过他无数次,可他心下知晓这应该是最后一次随着她在山斋毫无顾忌地牵着手奔走了,他没有作声,任由观应的赤缇发带拂过面庞。
观应停在山斋的藏楼归去来前,却没有松手,“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归去来建在山斋至高处,楼前有一棵百年的流苏树,如今正到了花开的时令,遥遥望去,堆云砌雪,树下架了一座红木秋千,红白相映,恍如绮霞。
前几日下了雨,秋千上积了不少风拂雨打的流苏花,观应踩上秋千,轻轻地晃了两下确认秋千无误后,“无咎,快来!我第一次玩秋千的那天,你正好带着十魁从藏楼出来,我玩得不好,直接在你面前摔了个狗啃泥。那一刻我觉得丢脸死了,埋头哭得好伤心,你却拿出了十魁里的小元宵和我说……”
“我请你尝一口金陵的元宵。”
“到了今时今日,我虽已经不记得那碗圆子是什么味道了,可是我记得那天你说,以后你会一直陪着我,绝对不会让我摔下去。”
谢无咎上前,就像过去上千个日子里为她推秋千那样,抓紧了绳子用力推出去,却在松手后张开双臂等在后边,随之而来的是观应的笑声,“无咎,再高一点啦。”
谢无咎很清楚地记得那天,宿先生吃不惯金陵风味的十魁,只略动几筷,并说了句“这金陵的食物齁甜,应该很合观应的口味”。
拜完师从藏楼出来,远远就瞧见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颤颤巍巍地爬上秋千,人还未站稳,手里拽着的绳子因为借力的缘故,开始不断摇晃。
她惊慌失措地跌坐在秋千上,抱住了一边绳子,想抓旁边的木架可奈何手短,始终够不着。秋千愈来愈晃,眼见她控制不住秋千了,还未等他冲上去,人直接摔到在草丛里。
登时就听得这小女孩嚎啕大哭,趴在草地里哭得撕心裂肺,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侍女连忙将她扶起来,她仍止不住地抽泣,泪水鼻涕流苏花全挂在了脸上,像极了市集里卖的磨喝乐,却又比磨喝乐精致万分。
谢无咎手足无措,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来之前家中长辈告诫:檀干山斋里头有位和你差不多年纪的许三小姐,与你的姊妹不同,地位超凡,又自小定了亲。你此去求学,倘若遇着了她,需得让她、敬她、远她,以免为谢家招来诸多不必要之事。
小女孩胡乱擦了下脸,转头对上了谢无咎慌乱的目光,“你是谁?”
“我…我是金陵人,姓谢,名无咎,字补之。来此求学,不是有意在此驻足的,这是,这是……”
谢无咎随即转身从食盒里拿出一碗酒酿赤豆元宵,捧到她的面前,“你不要哭,尝尝我们金陵的酒酿桂花圆子吧。吃了甜的,就不觉得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