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在经她手描画出的妆容,都将侍女们的十分容貌减去三四分。扶摇的姿色在云海楼里称得上超群绝伦,她也就狗仗人势欺压下面的姑娘和四部侍女,女孩们瞧着铜镜里歪七扭八的眉毛、晕染不匀的口脂,也只能忍下一口气来,挤出一张笑脸送她出门。

观应瞧着时辰还有一会儿,停在一个双眼噙泪的侍女面前,蘸了些许茉莉粉扫过她的眉尾,捡起铜黛重新描出柳叶眉的样子,又拿小指把口脂抹成扇形,“如今外头很时兴这样的打扮,我的手法不行,但总要比刚才好些是不是?”

另外几个女孩也学着观应的画法,将妆容匆匆改了些,就听到外头仆人传话,“几位姑娘装扮好了吗,快些入席吧,几位大人和公子已到敲竹巷口了。”

“欸来啦来啦。”

观应不懂此地乐伶入席的规矩,假装整理衣衫,瞧她们几个都出去了,抱着琴紧跟在队列末位,绕过游廊,才发现几个女孩握着南萧,抱着框鼓早在一旁静候了。

席上自北朝南摆了两桌,东西又各设了八桌,北向就是观应等人奏乐的席位,几个侍女很识趣地将正中的一席空了出来,四下摆出一副众星捧月的样子,“杜若姐姐快坐下吧。”

天色将暗,几个仆人提着灯箱从最顶层开始掌灯。按照先前她们排练的曲目,应当是先奏一曲修禊来迎候贵人。从琴部兜兜转转至席上,观应一直没抽出空来较音,趁着那群公子大人还在路上,扭动琴轸,按弦取音,片刻后确认定调无误,正色道:“开始吧。”

琴音潺潺,箫声附和,一起一落,隽永畅和。

第一个到的正是梁知节,紧随其后的是他的儿子梁翰,梁翰正要进门,被他一把拽住。他在门口徘徊了许久,想等着方衡过来一同入内,可左等右等,等来了谢袆和裴献。

谢祎瞧着梁知节看到他的眼神从惊喜转变成失落,一展折扇,“哟,梁大人这不是在等我啊,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了。”

梁知节拱手作礼,尴尬地陪笑道,“怎么会呢,都别站着,一起进去吧,谢公子今儿又拉着裴通判来对诗?”他一边引他们入席,一边回头朝着巷口张望。

谢祎揽过梁知节的肩膀,“梁大人,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怎么就不能是知圣他自个儿想来呢?都是男人嘛,谁不爱看美人呢?”

“啊……对对,也是。”梁知节嘴上称是,心底纳罕说谁好色都行,这裴献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模样又不是没瞧见过,多少回了,席上再美的美人送到他面前,他都坐怀不乱,这谢大公子又在这儿满口胡诌了。

谢祎径直往主席走去,撩起袍子正要坐下,梁知节小跑跟上去,抓住谢祎的手臂,引他往东向的席面上去“谢大公子且慢,早给您安排好绝佳的席位,小儿梁翰和裴通判的位子都在这儿呢。”

裴献自顾选了个下首的位子,谢祎一副“梁知节你有事儿瞒着我”的表情,也不多计较,绕着弯儿坐到了裴献的旁边,拿折扇挡住半张脸,扫了一圈奏乐的侍女,“知圣,你快瞧瞧,池大老板真是好眼光,乐伶都选得一个比一个好看,就是这……。”视线落在了杜若的身上,嫌弃地扭头看向裴献,看她还不如看裴献这张脸洗洗眼睛,“啧,杜若姑娘脸上的红斑太碍眼了,真的有碍观瞻,要是有扶摇的一半美色,带回去日日抚琴,还是不错的。”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有此琴技,相貌倒是其次。”裴献并未抬眼,只是望着手中的酒杯,他不爱来此地,今日是谢祎直接登门把他拉上了马车,叫嚣着今日行飞花令定要喝倒众人。

杜若提到的宋公子是紧跟在郑家公子后头来的,只听得梁知节喊了声,“琅琊的诉讼不少,宋知县清减了!”

修禊奏罢,席位也坐得差不多了,梁知节旁边的位子仍旧空着,不少人窃窃私语,在座的不少人心知肚明此次宴席,梁知节还给那位小方将军下了帖子,能摆出席位,说明他是接下了帖子的。可迟迟不来,梁知节也坐立难安,派了小厮前前后后去敲竹巷的两个路口看了不下十几遍。

琴部复作沧浪一曲,昔年作此曲的大家正是领略到楚辞中屈原与渔夫对白中的豁达才有感而发,今日侍女只奏曲,不吟唱,更显得沧浪绵延徐徐。

刚到下阙,门外传来一声“沧浪之水浊兮”,浑厚有力似从丹田处发声,叫人听来眼前仿佛呈现一副沧浪之水奔腾不息,敲石拍案的景象。这声音不是方衡,还会有谁。他风尘仆仆地掠过观应,抱拳向列席的官僚贵子致歉,“一时贪恋金陵夜景,这才来迟了,我自罚三杯。”

池月在廊下看着方衡爽快地饮尽三杯,给扶摇递了个眼神,满面春风地快步走到台上,“将军若是喜欢夜游金陵,何不多留几日呢?”

未及方衡开口,她又牵着扶摇迎上前,“扶摇新排了一支醉芙蓉,还请诸位大人品鉴。”

扶摇换了一身桃红上衫配石绿破裙,台下的荷叶经风吹拂微微颤动,她站在台上像是荷花幻化人形立于其间。扶摇十指纤细如玉葱,双手相叠比作荷花状递至眉梢,虚掩住半张脸,侧身示意杜若可以奏乐了。众人皆停下寒暄,屏息以待。

观应起手勾弦,复风惊鹤舞,勾弦后左手大指按住九徽右指再挑七弦,这一起调,裴献一怔,将落在扶摇身上的视线投向抚琴的杜若。

平宁二年的仲夏,宿晚舟养了数年的观音和玉羽在经年悉心的照料下终于结了花苞,观应从前总嘲笑宿晚舟作为先生,教就好好教,做不成的事情就不要勉强自己,养花这回事还得花匠来做,对他好,对这些名品更好。

宿晚舟偏不信邪,愣是要和小丫头打赌,哪天开了花得作诗一百首来赞美自己,观应听完笑得前仰后合。于是宿晚舟从种子破壳时就亲历亲为,到了分藕的时节,更亲自撩起袖子站在的淤泥里将莲藕一根根拣好,第一年藕身受了寒,没能养成。

到第二年有了经验,晚了几日分藕,这年雨水贫瘠,又天天上山挑水备在一旁。观应见长出了花苞,道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又等了几个日夜,层叠的花瓣破了苞衣,簌簌绽开,含羞带怯地临风而立。

宿晚舟乐得叫学子全都来观荷,众人皆得作一首颂荷的诗,词也好,诗也罢,赋亦可。

裴献随口吟的一句“绿房翠盖飞流萤,应是宓妃袜上尘,雪尽香难销。”得宿晚舟赞不绝口,他转身欲离去,瞥见不远处躲在谢无咎身后的观应,脸上写满了不情愿,撅着嘴巴似在央求谢无咎。

他拨开人群,走到观应身后,实际上观应和宿晚舟的赌约早在打赌的那天就传开了,而檀干山斋的每个人早就习惯了许三小姐打赌逢赌必输的场面,此刻他装作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许三小姐也一时兴起,想赋诗一首?”

观应一心躲着宿晚舟的视线,不曾想身后突然冒出来个人,吓得浑身一抖,见是裴献,气鼓鼓地说道:“知圣哥哥不知道我又输了吗?要我写一百首诗去颂赞他,阿弥陀佛,我还不如去抄一百遍中庸。”

说完观应就被敲了下脑袋,谢无咎虽和观应同年,个子却比观应高上了一个头,他转身颇为无奈地看着她,“你非得和先生赌么,每次都输,大不了……大不了我帮你写五十首好了。”

观应一听,嘴巴瘪了下去,泪水一下子挤满了眼眶,不等谢无咎说完,四行泪水齐整整地挂在了脸上,不一会儿就濡湿了衣衫。裴献知道这是观应惯用的把戏,来此一年,每每遇着她,她一旦说不过宿晚舟和谢无咎,总是先红了眼睛,泪珠零落,抽涕不止,谁还忍心多苛责一句。

他蹲下身子,看着泪水如泉涌的观应,“先生提到你时,总说你小小年纪在琴技上一骑绝尘,不如以此情此景作首曲子,先生从来没有苛求过你不是吗?”

“补之,快来,到你了。”谢无咎刚要说这主意挺好,就被同窗拽去了人群。

观应匆忙抹去眼泪,却还是忍不住心中的委屈,抽泣得肩膀抖动“那,那我写好谱子,知圣哥哥能否指教一二?”

裴献与观应抛开去年径山寺门前相遇,在小苍山碰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一个终日在学堂受学,一个成天呆在归去来,今天能遇到也全靠着宿晚舟和她的赌约,“既然你都开口了,无有不应的。”

次日观应按着谱子先抚完了上阕,叫人如荡莲舟行于池中,绿蘋连天,白荷相倚十里香,不觉神清心静。裴献只略改了两处,二段的劈弦改成勾弦,上阕最末的游吟换成煣弦,更有风送荷香,涟漪微动之感。下阙写流光如箭,暮色低垂,归舟惊白鹭,余兴难尽,伤愁溢于言表,下阙的指法裴献多加了几处拂弦,更显出她的伤心落寞,大有示弱忏悔之意。

“明日你就按着改完的谱子再抚一遍,先生听完定然会放过你的。”

杜若现在抚的曲子分明就是那支……她在第二段时勾五弦后接二仙得道,裴献不自觉地握紧了酒盏,探究的目光在她的身上来回游弋。她抬头的一刹没有看向扶摇,而是偏头看向了他,目光相接,他的惊愕与不知所措悉数落在她的眼中。

随着下煣五弦,扶摇也折袖回身收势,谢祎头个拍掌叫好,“扶摇的舞技日渐精进,身若无骨,堪比荆玉,知圣,你说是不是?”裴献被他手肘一推,手里的蒲中酒洒了半盏,回过神来瞥了眼台上香汗涔涔的扶摇,又看向她身后的杜若,勉强掩去眼里复杂的情绪,哑声问道,“舞姿靓丽飘逸,琴音旷远欣畅,琴舞相合,浑若一体,只是某孤陋寡闻,这支曲子唤作何名,杜若姑娘?”

“溪客吟。”

她抱琴起身施礼,冷然吐出的三个字,与裴献记忆深处稚嫩的声音重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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