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绿蒲寻来的时候,正撞见谢无咎双眼含泪抓着观应衣袖的样子,观应也不说话,二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绿蒲心道这要是被旁人尤其是那位东都来的方家小将军碰到了,可不得费上好一番唇舌,将军如果是个睚眦必报之人,费劲唇舌也是无用功,于是绿蒲上前一把拉住了许观应往别院走去。
一路上学着乳母乔姿的话,在观应的耳边喋喋不休。
“小姐,您现在长大了,今年的八月十五可就及笄了,乔姑姑说男女有别,小苍山的人谁看不出谢家公子喜欢咱们的许家小姐呀,连山门前的小狗阿黄看到你俩都知道叫唤两声。要我说,哪怕谢公子比您小,您将他看作弟弟,他可不是这样想呢,前朝虽然有一女多夫的例子,可改朝换代了,现在是大端朝,定下夫家的女子如果和其他男人纠缠不清会叫人说闲话的。”
她自小就陪在观应身边,虽说是侍女,观应待她有如姊妹,她亦真心为着观应考虑。在她眼里,谢无咎虽说是金陵谢家的嫡子,可全然不顾观应的名声,得亏小苍山没出个歹邪恶念之人,否则流言蜚蜚,这个浑然不将世事放在心上的小姐又该怎么办?
“更何况早就听说那位方小将军在战场上嗜杀狠绝,以柔然人肉为食、以突厥人血为饮,大家都叫他’恶修罗’呢,您与谢公子这些事情若被有心人添油加醋地传到他耳朵里,小姐又如何自辩呢。”
观应听着绿蒲越说越夸张,扑哧一笑,“你们才是有枝添叶,刚刚在归去来见到他,也不像你说的凶神恶煞的样子。况且我为何要自辩呢,他们有心造谣污蔑,还不是得看听的人信不信吗?他要是不相信我,我万字陈言,剖心自证,也是无用。”
回到别院的时候,院子里已大大小小摆了二三十个箱子,乔姿正指挥着仆人将箱子一箱箱搬出去,见到观应回来,老远就迎了上去。
“小姐回来了,先去亭子里歇会儿吧,刚做了风枵汤您尝尝看。还好前阵子开始着手收拾行李,到这两天也收拾得差不多了,您晚些时候再瞧瞧还有哪些需要带上。”
今日乔姿做的风枵汤格外香甜,原先最开始的风枵汤只用滚烫的白水冲煮,吃起来满嘴糯米的香气。后来观应提议将底汤换成茶汤,试到最后,观应觉得正山小种泡出来的茶汤与糯米的味道融合得天衣无缝,茶的清甜刚好缓和了白糖糯米的粘腻感,遂又饮了一大口。
“乳母做事一向尽善尽美,我哪里还有不放心的,无需再添了,房里的尽数装箱,叫他们搬出去吧。 ”
乔姿看着亲手喂养长大的小孩如今成了神清骨秀的少女,她突然很想故去的永安长公主。
次日残霞未散,薄雾沉绵。
“水绿印金彩绘花纹的交领配上这条月白竹枝芍药印花的间裙,临江,哦不,这世上没有比小姐更好看的人儿了!”
观应看着镜中的自己,被侍女打扮得像是山下市集里卖的磨喝乐,浓妆艳裹,也就比磨喝乐多了丝人气,乔姿和绿蒲太将离开小苍山这件事放在心上了,也或者说是重回东都这件事已经萦绕在他们心中太久,以至于想将自己打扮得柔美飘逸去惊艳众人。
“好啦,再打扮我都成不了神女,这头上哪顶得住那么多钗子花簪呀。”
方衡体量着观应娇娇弱弱,定不会骑马,一早差人驱了马车上来,免去她徒步行至山下之苦,却不曾想辰时过半她才出现,提着彩裙匆匆跑来,发髻上的瑶钗也看似坠落之势,“方大哥哥久等了吧?”
方衡翻身下马,抬手欲扶观应上车,闻言笑道:“那三妹妹要以何赔罪呢?”
观应转头借着绿蒲的手上了马车,站在车辕上回身盯着方衡,他虽笑着却叫人不由心生寒意,她忍不住想到他虐杀仇敌时是否也是这样的笑容,念及此处幽幽地移开了目光。
“方大哥哥堂堂一个将军,还要和我一个小女子计较么?”
说罢,观应躬身拂帘入内,这辆马车造得要比寻常人家的马车大一些,里面摆了张小方桌,桌上竟摆着她平时爱吃的河枢粥与广寒糕,观应用了一口粥,温温热热地正好,故意大声夸赞了句,“真是想不到方大哥哥是如此体贴细致之人。”
方衡的亲卫林泽看着自家的小将军听少女一句道谢,上马时顿了一顿,露出难得一见的微笑,却转瞬即逝,摆出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随着一声“出发”,车马铁骑缓缓离开。
今日的鹤吟亭里旧人不再,琴桌也挪去了别处,换成山石雕成的棋桌。童在旁煮茶,谢无咎陪着宿晚舟弈棋,心思却全然不在棋局了,人声沸沸,自己却被老师拘在此地,都说人生如棋,棋亦如人生,棋子错落,满盘落索。
宿晚舟见棋局已定,摆手道:“你心不在此,儿女情事最是误人,秋闱在即,不要忘了谢氏一族对你的殷殷期许……”
“是,学生谨记老师教诲。”耳畔传来马蹄声声,谢无咎举目望去,竹林掩映下,人影绰绰。果不出所料,是两队威风凛凛的士兵纵马疾驰而来,在山门前扬起好大尘土,“学生……会把对她的情谊留在小苍山。”
观应的侍从不多,除去当年太后宫里跟来的乔姿和绿蒲,都是临江本地人,前几日俱遣散了各自回家,回东都也只带上了她二人。绿蒲年轻,比观应大不了几岁,要说到东都的人情世故,还需得乔姿来讲。
“小姐既然要回去了,家中亲眷还是得熟悉一番才好,除去许家,还有方家,少不得还有宫里的贵胄,一路说到东都也算给小姐打发时间了。”
观应觉得于记人记事这一方面倒是要费上好一番心神了,早年间自己的外祖母,也就是太后娘娘来信只写身体安康否?个儿长高了否?琴棋画学了否?决口不提国公之事,而这位国公爹爹也甚少探问,只是每年定期会送来金银财宝,乔姿一直认为这是为着在外人面前全了父女之情。
“先说许家,国公在娶公主之前,还有位原配夫人,名作柳柔。她姓柳,却和河东柳家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昔年只是平头百姓家里的清白女子,国公从一个行伍小卒靠着谋略武功,积年出海剿寇,挣来了累累功勋。这位原配夫人身体却不是很好,生下了大少爷许承言和二小姐许观知后,没多久就病逝了。而为了尚长公主,加封为定国公,又给了袭爵的资格。一下子整个许家水涨船高,渐渐倒要成了东都的第五大世家。”
八大世家里面鲜少有凭靠军功立世百年的,多的是清流世家,在朝为官,在边为刺史的。故而许家早些年很不得东都高门贵胄的待见,只称许执信是山野莽夫。可正是许执信保住了西南的安稳,天子有意削弱士族的势力,又想将兵权握在手里,特此将公主许给了许执信,一时之间东都的风向又变了。
当众人以为这一切会在公主离世后烟消云散,不料俱是想岔了。
“长公主薨逝后,柳家急急地送来了柳柔的族妹柳闻音,所谓族妹,也为了攀亲找的借口,这柳闻音可是河东柳家的七小姐。国公起初不愿续娶,可宫里的柳妃时常吹着枕边风,哄得陛下降旨赐婚。小柳夫人可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儿,肚子又争气得很,也生了一子一女,四小姐许观容,五少爷许承赐……”
“你早该告诉我的,他们说,是我的母亲逼死了柳柔,对吗?”观应打断了乔姿的回忆,视线从马车外的风景移到乔姿的脸上,“兴许他们很不愿意我回去的。”
绿蒲将碗碟收拾了放在食盒中,“小姐不回去,难道要在小苍山呆一辈子么,小姐也不止国公府的亲眷呀,还有太后娘娘,娘娘可想念得紧呢,几乎是月月都要遣人送信来,还有安长公主,方小将军肯定也巴不得您回去呢!”
说到此处,绿蒲打趣地笑看观应,料想着等及笄礼办过后,就要开始着手准备他二人的婚事,没有国公的怜惜和生母的宠爱,但是嫁给方衡后,届时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哪料方衡故意落在后头,御马与车并行,剑柄挑起车帘,俯身问道,“既要打听东都的事情,三妹妹不若来问我。”
“那好,就请方大哥哥猜猜,我能活着回到东都吗?”
方衡闻言先是愣住了,她这是在害怕吗,东都许家的人难道还会千里迢迢赶来杀一个小女子吗。他方衡这些年仗也不是白打的,小小一个女子也护不住未免太荒唐了些。将剑收回身侧,沉声道:“我玄甲军可不是当摆设用的。”
观应心料方衡说得确实没错,自己是手无缚鸡之力,乔姿和绿蒲更不用说了,真要遇到图谋不轨之人,除了能倚靠这两队玄甲军,还真不知道该期望谁了。
好在一路行到金陵无事发生,观应自小没有出过临江城,方衡为此改了回东都的路线,绕着弯儿地途径多个城镇村庄,于是行李又多了好几箱,有安吉的茶叶,吴兴的纱绫,延陵的封坛酒,绿蒲看得直夸未来姑爷尽管是个武将,办事却如此体贴细致。
金陵刺史梁知节早早地就屏退百姓,带着下属在城门前恭候,远远瞧见方衡一行人,迎了上去,“将军车马劳顿,一路辛苦了,驿馆已安排好了东都和临江两地风味的酒菜,还劳烦将军移步。”
“梁刺史做得好大排场,我与许三小姐只稍作停留几日,一切从简便罢。”
说罢方衡策马入城,沿街百姓看到铁甲着身的士兵,纷纷避让,也忍不住引颈张望,三四辆马车紧跟在方衡身后,一下子引起了路人的好奇。
“老张你记得吗,三月份的时候,就是这队士兵,好大的阵仗,在城里直冲冲地就过去了。”
“刚刚你没听到梁大人在高呼那领头的什么将军吗?后面跟着的马车一辆接一辆的,家眷还不少呢?”
“原来是将军,这模样看着也就二十上下的岁数,东都方家的吧,那个恶修罗!”
老张立即捂住了白家兄弟的嘴,“你不要命了,我说白家老弟,他们人还没走远呢。”
闲聊的百姓也就在军队走远不久后各自散去,毕竟这也只不过是他们平凡生活里一点新闻,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也就听个乐,改明儿又会有新的趣事传扬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