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应迟迟不答,太后凝视着她毅然决然的模样,尤其是那双冷峻的眸子,恍惚想起薨逝多年的萧令淑,那年站在华阳殿中为了宿晚舟第一次违逆她的旨意。萧令淑亦是用这样的眼神,质问她:“母后是要用皇弟的社稷和先生的性命来要挟女儿么?”

当年的许执信意气风发,立下赫赫战功,俨然与方氏玄甲军成分庭抗礼之势。上至八十岁耄耋老翁,下至垂髫幼童,无人不知这位一鸣惊人的大英雄,民间开始传言萧氏江山无他,便没有今日的太平。这叫太后如何放心任由其势疯涨,唯有将许氏与皇室牵系在一起,将其兵力收归己用,萧氏一族才可高枕无忧。

最好的人选,除了萧令淑,便是萧令澜,然而萧令澜终归只是一名宗室女,其弟萧忠远在朔州,也难保许执信会顾念夫妻一体,借此将手中兵力尽数推给萧忠,以防万一,也只有萧令淑嫁给许执信是最好的办法。

可到底是太后多想了,柳柔向来是个胆小如鼠的,加上跟着许执信南北奔波,调养不当,还未及太后真正使上手段,就缠绵病榻,呓语不断,直叫许执信携她家去。许执信心中所念不多,事事以柳柔为先,本想漠北一役结束就卸甲还乡,可未及回到江南柳柔便撒手人寰。

他遵循柳柔的遗愿交出兵权,却难逆皇命,奉旨尚公主,自后沉溺于求仙问道,期许在梦中与柳柔重逢。太后此时才知,诸事强求之下难以完满,只是木已成舟。

就如同现在的方衡与观应,也是她强行作配的姻缘,萧令淑临去之前求太后将观应送去临江,就是打定了主意要观应远离纷争,在临江无忧无虑地度过此生。她何尝不知萧令淑心中所想,可若是能利用观应把握住方氏的玄甲军,观应的一生自由实在算不上什么。

那么宿晚舟这十四年来又教会了观应什么?

“无论宿晚舟在十四年里都和你说了什么,我希望今夜过后你能全部忘记,你身在东都,一言一行须得斟酌再三。你知不知道你算计的可是大柳妃啊。”

观应不欲再辩驳,太后心中已认定是宿晚舟将昔年旧事告之,她低垂着眉眼沉默未言,死盯着太后鞋履上那双凤眼,凌厉威严,金线绣成的双凤似在与她对视。

泪水“啪嗒”滚落到白狐皮席上,没等反应过来,便消失在狐皮中,浑若什么都没有发生。

“好了,明日是你的及笄礼,哭肿了眼岂不叫旁人笑话?”太后说完,萧令澜和刘姑姑也跟着笑了起来,在她们眼中,观应还是个小孩子,被说上几句眼泪就止不住地流。

萧令澜为观应拭去泪痕,向太后施了一礼:“母后,宝云殿中还是派个女官去看着点吧,今夜柳老夫人怕是不会回去了。时候也不早了,衡哥儿也该随儿臣回府了。”

刘姑姑跟在太后身边这么多年,可谓是她的左膀右臂,哪需要萧令澜提醒,一个眼神递过去,待在屏风旁的女官便立即退了出去。

“去吧,观应,你也回养性斋歇着吧。”太后抚过观应的脸庞,揉了揉额头,刘姑姑忙不迭扶着她入内去了。

方衡一手按在观应的肩头,拍了拍她,想要同她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该从何处说起。今晚的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她绝不是在得到裴献送来的梁知节供词后打算对柳氏动手,也不是那日在发现法华殿暗道准备顺藤摸瓜。

他知道她与东都的闺阁女子不同,或许早在金陵被掳走当晚,她的心里已经埋下了仇恨的种子,柳闻仙无意中的谈话促使这棵仇恨的树苗肆意疯长,直接侵吞了她最后一点理智。

她其实从来都是个有仇必报之人,一味地让她放下困住她的新仇旧怨,倒似是他强人所难了。

两个人沉默良久,他犹豫之处听到观应平静地问道:“你很失望吧?”

她缓缓抬起头,望着台案上的木樨花出神,脸上尽是泪痕,最后一滴泪珠在下颌悬而未落,他轻叹了一口气,“失望又从何谈起呢?今晚的月亮是一年中最为圆满的,然而并非日日如此。”

可是月亮总是变化无端阴晴不定的,观应心想。

“衡哥儿。”萧令澜的呼唤打断了方衡。

“小应,多看看悬在的天上的月亮……”,萧令澜身边的侍女小跑来催问方衡何时离去,他轻轻地拍了拍观应的肩膀,旋即提袍而去。

观应闻言猛然转身,微风拂起他的发带,他的背影在月华流转中逐渐模糊。

她捂脸蹲下身来,止不住地啜泣,整个人埋在母亲的旧衣之中,就似被从未拥有过的母亲的怀抱纳入,泪水洇湿一片,木樨香在袖中幽幽散逸。

今夜的变故来得突然,萧令澜在长秋殿呆的那段时间,赴宴的命妇小姐早已离去。萧令澜走得不急,在宫门前伫立了小会儿,眼见方衡过来,说道:“随我上车。”

方衡递手搀着萧令澜上车后,回头望了眼宫门,两步踏入车内,坐在萧令澜的一侧,“母亲,是有什么嘱咐吗?”

萧令澜看着方衡,他眉尾的伤疤已经脱落,露出新生的淡红色皮肉,她伸手轻轻抚摸此处,关心道:“还疼吗?”

方衡握住萧令澜的手,放到膝上,轻笑:“战场上刀枪无眼,这不算什么,儿子若是连这点伤都喊痛,不说领兵了,当个小小伍长都会叫人耻笑的。”

“好了伤疤忘了疼啊,你在西北呆了那么久是不知道柳家老二如今已在户部当值么?”萧令澜将手抽出,端正身姿,步摇随着马车颠簸不住摇晃,她直视方衡提点道:“当初江原和谷昌两役伤亡惨重,都说是定国公和你父亲轻敌,但罪魁祸首是谁,你忘记了吗?”

他怎么可能忘记,前场剑弩难续,后备粮草不济,系因时任户部尚的柳五爷伙同柳氏远亲所任的兵部侍郎无端克扣粮饷,所运兵器以次充好,才至两场战事惨烈收场。

方衡沉默良久,腰间的玉章轻微晃动间扫过他的手背,“延昭,他与他叔伯不一样,况且现在兵部还有承言兄。母亲是认定我在帮助小应调查当年之事么?”

“你父还在西北,突厥人的承诺与柔然人的承诺又有什么分别?当年斩杀万宁公主违背盟约的就是柔然人。你低估了突厥人的野心,倘或一朝兵戈再起,柳家老二和柳老夫人得知今日真相,你觉得他们会放过观应,放过方氏?他们向来是睚眦必报的……”

萧令澜思及江原谷昌两场战事,心底不由生寒。纵使太后和皇帝得知真相,也因柳太妃和柳氏的求情,对柳五爷从宽处置,甚至在后议及两役战败缘由,均归咎于天相不利。而今不提柳闻仙,宫中还有位小柳妃,咱们这位皇帝可是做惯了冲冠一怒为红颜之事。

“我并没有将莫贺的承诺放在心上,一场合作罢了。”马夫一声“吁”,就听得外头仆人脚步匆匆,方衡下马车前,似是想起什么,忽然回头说道:“从被赐婚那日起就要求我务必看顾好她,我只是在遵从您的嘱咐。”

人定将至,太后派去宝云殿探视的女官迟迟未归。刘姑姑入内通禀时,太后还未歇下,她挑起发间的银丝,自嘲道:“我也老了。”

“娘娘思虑过多,明日梳妆时奴婢替您隐去这缕发丝。”刘姑姑将卸下的钗环收拾好后,为太后篦了篦头发,将黑发挑出数缕挡住银丝。

“呵,岁月催人老,你这是叫我自欺欺人。”太后按住刘姑姑篦发的手,“至今未归,宝云殿那位只会凶多吉少。她的命我也没必要再保着了,明日给尚药局那儿递句话,将空洞草的剂量加重。观应是不会死心的,当年的事情就停在柳闻仙身上吧。”

太后从妆奁下拿出一只精巧的洒蓝地描金葵瓣锦盒,里头装着能致人神志不清、心悸昏迷的空洞草粉末。毋须她再多说什么,刘姑姑心领神会,将锦盒纳入袖中。

如果没有今晚的变故,太后是想留着柳闻仙的命继续磋磨着拿捏柳氏,拿捏皇帝,可是当柳闻仙发现观应知晓了当年的实情,难保她不会说出更多。在她恢复神智之前,让她彻底无法开口是最好的办法。

刘姑姑的手指在锦盒上摩挲了几下,试探道:“三小姐那边,是否要对乔姿加以警示?”

“呵呵,我竟然忘记了还有她,毕竟是观应的乳母,叫她守好本分,她应该也不想这把年纪了还要叫双亲为自己泣泪扶棺。”

太后笼起双指敲了敲桌面,眼中尽是无奈,“皇帝是不中用了,含介宫里的那个孩子尚小。许执信手里的兵没能把握住,方氏的玄甲兵可不能再错失了。”

当年先帝骤然崩逝,皇帝年幼,太后凭借着崔柳王三族之势及老康王的拥护临朝称制,垂帘听政,诸事须得凭她批决。她把持朝政十余年,担心皇帝会太快成年,担心身后的势力会以旧功自居,担心苦心孤诣谋得的权力会一瞬拱手相让。

而她能相信的,能利用的,除了皇帝,就是萧令淑。

都说青梅竹马易生情谊,皇帝与崔含介一处时三天两日地争得面红耳赤,却在英华殿中对满心念着宿晚舟的柳闻仙一见钟情。

在后宫中浸淫数十年,男女情事最是动人。她怎会不知萧令淑与宿晚舟之间的来往,又岂会不懂柳闻仙别有肺肠的告密。全由她的放任,她顺水推舟送了皇帝人情,更在最后拿捏住萧令淑,这个她曾经视为珍宝难匹的女儿。

思及旧事,她疲惫地阖上双眼,面露倦色,观应的出现似乎在将她掌握的事情一点一点从她手中抽离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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