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濯听见“掏心”两个字,心下微凛,顺着他说:“杀了就杀了,怎么还要掏心?”
那小孩哭道:“因为这心就不是我的!”
江濯说:“好,我懂了。那怎么又要剖肚子?难道肚子也不是你的?”
那小孩啜泣:“你问题好多!我只告诉你,镇上的人都是我杀的。你不是个好人吗?好人就该替天行道,所以你不要问了,直接动手吧!”
江濯道:“找我要糖的小孩有不少,找我送命的小孩你还是头一个,但是很可惜,我不干。”
那小孩急声问:“为什么?我杀了人,难道不该死吗?”
江濯不紧不慢:“你说人都是你杀的,你有证据吗?”
那小孩呆呆落了会儿泪,忽然大哭:“你不信?我都跟你说了实话,你怎么还不信?你……你要证据是不是?那我……我给你看证据好了!”
他倏地推了江濯一把,但是因为他人小力轻,江濯并没有动。见他推得认真,便笑着说:“嗯?你推我算什么证据?”
那小孩道:“我准你勘罪!”
“勘罪”是个神赐词,何为神赐词?就是通神者在倾听神祇耳语时,得到的除咒诀以外的神语,这种神语与咒诀最大的不同在于,它们无法由凡人之口说出,只能由神祇自己念读。
因此,当这小孩说完“勘罪”的那一刻,江濯的魂魄震动,险些被推出身体!就在这时,江濯中指上缠绕的“红线”变得极为刺烫,把他的魂魄紧紧捆缚在躯体内。
“轰!”
那小孩似乎被无形的火烧到,他缩成一团,抱头尖叫:“别烧了、别烧了!好痛……好痛呀……”
江濯因为魂魄晃荡,眼冒金花,心想:我又没放业火,祂叫什么?难道还有别的火在烧祂不成?
可是他讲不出话,因为勘罪令已经下达,即使他的魂魄没有离体,其他事情也不会因此停止。而所谓的“勘罪”,即“勘校罪行”,换言之,就是这小孩是本地的神祇,祂现在命令江濯去亲眼核定某个人的罪行!
——咚、咚、咚!
受命前来的灵官们抱琴敲鼓,唱戏似的:“在下名叫陶圣望,家住望州一小镇,父乃镇中守山人,本是寻常猎户子,一朝得运上青天,娶得弥城美娇娘……”
傀儡线帷幕般的层层拉开,光怪陆离的景象中,有个身影逐渐清晰。为首的灵官把琴“铮铮”弹响:“请勘。”
江濯头晕眼花,捧着脑袋,心道:看来祂要我勘罪的对象,就是陶圣望了!
帷幕尽头,那个身影终于转了过来,正是陶圣望。江濯听过两段有关他的故事,在那些故事中,他或是诡计多端,或是笑里藏刀,而令江濯没有想到的是,他在自己的故事里,竟然是这个模样——
“我有个弟弟,什么都比我好,我该讨厌他,可是我做不到。他出生的时候,我抱着他,当时娘要死了。娘说,她会永永远远地保佑我们,我信了,然后娘亲了我的额头,就那样死了。
“从此我既是哥哥,也是娘。”
那天陶圣望十四岁,他抱着弟弟,在屋里从天黑等到天亮,可是娘再没有醒。
弟弟啼哭不止,陶圣望刺破手指,用血喂弟弟。弟弟边哭边吃,他说:“你有什么好哭的?不管你饿了还是冷了,总有我顶着。”
弟弟听不懂,只顾着哭。陶圣望把他举起来,冬日的雪光透过窗纸,落在他俩身上。陶圣望突然也哭了,他不敢往床上看,娘还躺在那儿呢。
“以后你就是我,”他声音颤抖,眼泪直往下掉,“我也是你,天底下只有我们两个是亲人,你明不明白?”
弟弟哇哇大哭,陶圣望却像是在跟自己较劲儿,把牙关咬得紧紧的,不肯再哭出一声。等哭完,他把弟弟用棉被裹住,束在了背上。
“我们先把娘埋了,”他道,“再把爹杀了。”
陶圣望给娘梳了头,娘的头发又黑又长,落在他的膝头和臂间,让他又是一阵鼻酸。可他打起精神,稳住手,替娘梳得整整齐齐。但是娘太沉了,他背着弟弟抱不动,只好改了主意,把这屋子给烧了。
雪地里寒风刺骨,陶圣望点着屋子的时候,已经没有眼泪可流了。火光冲天,弟弟没见过这些,手在空中抓灰尘,发出“咯咯”的笑声。
陶圣望眼眸里映着火光,里头没有一点纯真。他麻木无神地望着那火,因为弟弟的笑声,才露出一点松动:“你喜欢火?以后我常常放给你好吗?”
火烧到一半,引来了别人。为首的是个粗犷汉子,见屋子着了火,朝陶圣望喝道:“好你个小畜生!又纵火行凶?就该禀了门主,早早把你赶出去!”
大伙儿赶去救火,只有那汉子快步走近,将陶圣望一脚踹翻!陶圣望倒在雪里,任由他又踢又骂。那汉子说:“我去你妈的臭杂种!门主赏你娘俩一口饭吃,还不知感恩,又是纵火又是胡说,搞得外头的人都道门主虐待你!”
汉子踢了一阵,看陶圣望不反抗,起了疑心,便弯腰拽住陶圣望的头发,把他提了起来。弟弟落在雪中,嚎啕大哭。那汉子一怔:“你娘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