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远侯班超一脚迈进寂寥肃穆的墓园,那一双昏花的老眼就酸了。

时值公元102年的盛夏,夕阳的余辉从沙枣树和松树的枝叶间筛漏下来,把一块块青石黑字的墓碑染成了婆娑的血色,霍延、田虑、祭参、白狐、甘英、和恭……那一个个熟悉活泛的名字,倏忽间化成一群年轻的生命,从墓碑上跳将起来,像当初打了胜仗一样,向他挥剑致礼,一下子就把他的热血提到了嗓子眼。这位纵横西域的老将军下意识地咳了几下,喉咙还是黏糊糊的,一路上想好的告慰之语,欲说还罢,一个字儿也吐不出来。他不由自主地往墓塚间踅着,去抚摩那一块块被炎阳炙热的墓碑,如同在检验壮士们出征前的装备。顺着眼睛的余光,他忽然发现了一处敞口空穴,深约七八尺,周壁都是用大小不一的石块砌了的,穴底铺了一张草席,顶头还搭着一架梯子。他不禁眉头紧蹙,回顾远远跟在身后的儿子班勇、长史徐干和一群从事幕僚人等:谁又殁了?可是这些人一脸严肃,谁也不开口。正在这时,穴洞里钻出一个人来,立直了身子,头顶那切云高冠的牛角环就升到地面,一身甲胄,穿得齐齐整整,腰间挂把长剑,右手执着头盔,一看见班超,尊了声“老长史,都护大人!”忙将头盔举了三次,然后攀梯上来,扶剑屈膝,行了个大礼,动作十分麻利。

“把他家的……咋就住到里头了?”

“嘿嘿,下面离弟兄们近呢……”

班超的老泪终于滚落了下来,他颤巍巍地将拐棍换到左手,用惯于使笔使剑的右手,轻轻抚摸这老部下那高挑的冠环,又拍拍其没有了胳膊的左膀,想扶他起来,可惜一点力气都使不上,伤心得直想哭。还是班勇的眼尖,立即上前搀扶董健,帮其脱去甲胄,只着衬衣,衬衣已经被汗水浸透了。这位壮士叫董健,字**,原是西凉铁骑的曲军侯(相当于现今的营长),以后跟随班超出使西域,是他的左膀右臂,几十年间越山过河,纵横沙场,出生入死,屡立战功。特别是在攻打莎车的战斗中,他为班超挡了一刀,从此失去左臂,即使后来被擢为校尉,仍然身先士卒,置生死于度外,在收复龟兹的战斗中斩敌大将,再建奇勋。西域平定之后,他从龟兹护送几位弟兄的遗体到疏勒,并将此前散葬各处的烈士遗骸,全部移葬盘橐城外的陵园,便留在疏勒不走了,说是学留侯张良挂冠“隐居”,班超屡召他就是不归,白天大多在陵园栽树浇水,有时也到长史府的卫队去指点训练,深得年轻人的尊敬,晚上回到盘橐城喝酒下棋,高兴了就找徐干对弈。

“定远侯兄,兄弟就是怕你伤心,才整这么一出,你看我全身都是汗,多辛苦的,你咋还落泪呢?还是那个马上杀敌、马下御边的定远侯吗?别看我把归宿修好了,可不想就这么快去见先走的弟兄呢,当年跟你出来的三十六个人,就剩咱一个了,金贵着呢。眼下国泰民安,“丝绸之路”通达,日子不错,但匈奴残余还在,我得帮徐老兄提醒着这帮年轻人,好好训练,替朝廷保住咱打下的这片土地呢!”

董健这几句话,说得班超情绪缓和许多,他也顾不上换衣服,搀上老上级就往树荫下走。他虽然也六十出头了,但这只独臂却还很有力,到底是纯武将出身,身体素质好。老哥俩挪开步子似乎就拉起了家常。

“**,你我七年没见了,还能纵马驰骋不?”

“能呢,咋不能?不信你问徐长史。”

“那些娃娃们服你?”

“敢不服!我儿子都是军侯了,谁敢骚轻?”

班超终于笑了,他被老部下这“不死就乐呵呵”的性格给感染了。董健所说的“儿子”其实是霍延的儿子霍续,叫他“干爹”,这会儿正在空地上调整部队的行列队形。他们这些远离朝廷、身处险地的外臣将士,相互间的感情早已超越了一般的上下级关系,是真正的同生共死、血沾泪连。董**摸准了班超的脉搏,知道这老兄看见自己这么多部下躺在这里,肯定会伤感。所以他自导自演的这一出,就是要告诉自己的官长,这七八年来他把死去的弟兄们照顾得不错,不管是霍延、田虑等最初三十六人的轻骑队,还是和恭、李兖这些后来的援军,哪怕是死囚充军,都是朝廷的烈士,大小祭祀都是一样的。

这墓园离盘橐城不到二里地,里边是一圈松树,外面围了好几圈沙枣,春天枣花芬芳,夏天莺啼鸟鸣,秋天沙枣累累,即使冬天也有绿色,也不算委屈大家。班超是半路出家的将军,大半生和字打交道,骨子里还是有一些人的脆弱。在董健看来,打仗总是要死人的,活着的时候大家是好兄弟,战死了,安埋好,把家里给照顾好,闲时能想起其在世时的样子,四时祭祀就行了,有啥难过的!司马迁都说了,人固有一死呢,谁还能老活着!他同时想告诉定远侯,他不回西凉去了,在西域三十年,也适应了,虽然这里每一片绿洲都不是很大,没有关内那么辽阔,但有山有水有城池有田畴,人也友善,吃得饱穿得暖,有小酒喝着,还求个啥!他活着就看护墓园,死后就葬在墓园,和战死的弟兄们埋在一起,伙伴伙伴,伴着就是大伙儿,哪里黄沙不埋人啊!

这个老战士显然已把西域当家乡了,真是大丈夫四海为家,洒脱,干脆,豪爽,爷们的劲儿令人羡慕、敬仰。只是班超将也拜了,侯也封了,边疆大吏的高冠戴了多年,身份不同,牵挂的事情太多,对朝廷有强烈的责任,纵是多有不舍,也必须回到皇帝身边,把将士们对朝廷的拳拳忠心、对家乡的殷殷怀念,把自己经营西域三十年的得失方略,当面向年轻的和帝刘肇掏掏心窝子,和大臣们详说一番,取得物议满天的朝堂的认可,以便朝廷能制定一整套长远策略,穏边安邦,一以贯之,长保国祚,可不敢哪天心血来潮,被一些坐而论道的奸佞之臣一忽悠,就瞎折腾起来,把来之不易的稳定局面破坏了,甚至重蹈光武帝失去西域的覆辙。他这想法由来已久,只是早前表达的机会不成熟而已。

他这个人感恩意识很浓,他感激和帝重新设立了西域都护府,给了他施展才华的大平台,而他在西域的经略,也成为和帝的主要历史功绩之一。可是刘肇基时年仅十岁,二十四岁的窦太后临朝摄政,后宫少妇见识有限,一切权力聚于以窦宪为首的窦氏一族,搅得朝政乌烟瘴气,刚直大臣非杀即贬,有识之士纷纷挂冠;而小皇帝十四岁亲政后,又矫枉过正,毫无和善,先是计杀为朝廷立下旷世奇勋的大将军窦宪,几乎灭了窦氏一门,继而清理党羽,层层深挖,勾连牵扯许多无辜,就连自己的胞兄班固,当代最有名望的一代豪、史学家,也被构陷入狱,含冤而去。窦氏既灭,本该整肃朝纲,厘清官宦界限,选贤任能,把祖宗打下的江山守好,再图中兴光大,谁知初尝男女之欢的好色皇帝前门驱虎,后门引狼,复又专宠阴氏外戚及宦官,比之窦太后有过之而无不及,清明朝政的一缕微光稍纵即逝,那种杀气腾腾的氛围不是他入京述职的合适时机。

后来,西域多事,他疲心竭虑,刺促不休,一晃到了六十八岁,头也白了,眼也花了,耳也背了,脊也弯了,看得越来越远,尿得越来越近,前胸后背的枪伤箭创不时隐隐作痛。适逢和帝刘肇春秋已盛,是东归面圣的时候了。他已经奉侍了三代皇帝,京都洛阳印象已模糊,九六城那熟悉的驴肉火烧、肉丸胡辣汤早已不知何味儿,三十年未曾谋面的发妻水莞儿是否还黑发依旧?于是他给和帝上了一道奏疏,“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谁知朝廷竟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来接替,一拖就是两年。他极力推荐他的助手和好友、现任西域长史徐干,却得不到朝廷的认同,也让他大伤脑筋。眼看他生命的油灯将尽,自觉老天给他的时日无多,不得不请在后宫教的妹妹“曹大家”(班昭)出面,托皇后贵人几番斡旋,方得颁诏回京。让他意想不到的是朝廷几经考虑,最后让在柳中屯田的己校尉任尚来接替他,让他觉得白瞎了徐干的一腔热血与智慧。

徐干倒是不太在意能不能当上都护,能否获得封侯,他也六十五了,主张西域的事务应该交给年富力强的干臣来充任,特别像霍续这样父死子承、前仆后继的“西域二代”,他们热爱西域,熟悉西域,愿意为朝廷守好“丝绸之路”,事业交到他们手里,应该是最好的传承。他看天色不早了,董健跟长官也说得差不多了,就提醒班超祭礼开始。

霍续早把祭祀的准备工作安排停当,青石祭台,摆满了羊头、牛尾、猪腿、活鸡(四牲)、西瓜、香梨、白杏、蟠桃(四果)、馓子、烤馕、米糕、油挞等供品,台前的空地里站满了队列整齐的士兵,九柱白色的羊油蜡烛已经点亮,一束待的胡香静置松木香案的香炉旁。随着徐干一声令下,鼓、瑟、笙、笛、弹拨儿齐起,宛如吹角连营,旋又戛止。班超扔下拐棍,虔诚地跪在案前,拈香去点,无奈手抖得厉害,半天也不能将香头对准烛炬,心下正在惭疚,忽然一阵风来,竟将火苗吹到香头,袅袅地烧起来。究竟是神来相助,还是将士的阴魂感天?他突然手也不抖,腿也不疼了,仰头作了一个长揖,将祭香插到香炉里,然后奠酒、焚麻,叩首,起身准备宣读祭。

祭是徐干的掾史代拟的,洋洋洒洒写了整整一方麻纸,他扫了一眼就焚之一炬。那些面的官话还是走官道吧,烧给烈士让他们闲了慢慢看。这张麻纸还是他送给徐干的,而他一共也没有几张,都是妹妹托驿丞捎来的。当时的尚方令蔡伦发明了造纸术,但刚能造出粗纸,平常人家根本难得一见,把如此珍稀之物献给地下的英灵,也算值了。

“弟兄们,你们的躯体虽然被黄沙掩埋了,你们的精神绝不会被风沙淹没,我一定上表皇帝,把你们的功绩录进朝廷的兰台,你们的家人将永飨你们的福泽……”

福泽!福泽!福泽!!!

班超话音刚落,身后的将士们齐声呼叫,似乎长官的话引起他们强烈的共鸣。陵园里响起久久的回声,返巢的鸟儿受了惊吓,扑剌剌飞向夜幕将降的天空。穹顶还散飘有几朵红云,仿佛向陵园的生命和灵魂挥手致敬。班超一转身,看见高大魁梧的霍续在领头呼叫,又对年轻的将士们充满了无限的希望,他觉得西域的未来,就寄托在这些年轻人身上。

祭礼结束后,班超回到了盘橐城。这是他仿照汉长安城的模样,在原址基础上亲自改建的一座小型城堡,既是御敌的城防工事,又是他料理事务的长史府,他在这里居住过二十多年。如今故地重游,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巍峨的城墙,厚重的大门,架着辘轳的水井,堆着沙袋的箭楼……他与部下一起栽种的胡杨已经粗有半抱,而浓密的柳荫下那块画着棋格的石板,棱角都已经磨光。他真有些难以割舍,却又为这些建设成果能有徐干、霍续这样的人承继而颇感欣慰。他在晚宴上嘱咐霍续孝顺董健如事父,并与徐干约在洛阳相见。

次日,班超本打算携班勇去米夏公主的坟上祭拜一下就启程的,可是疏勒王成大非要他到王府住上一晚,盛情难却,就又盘桓交流了一天。第三天成大率领疏勒大小官员,隆重欢送与疏勒有特殊感情的大都护,大街上塞满了兵民,鼓乐喧天,歌舞蹁跹,有孩童为他献花,有老人看见他擦泪,他相见时难别亦难,内心的情感特别复杂。成大亲自把他扶上驿车,还馈赠了一些玉器土产,要他转告大汉皇帝:汉在疏勒在。

汉在疏勒在!疏勒王成大这句话分量极重,其传达的意思也极其明了。班超感到心里沉甸甸的,不知是压力还是责任。他捋了捋雪白的胡子,挥了挥瘦骨嶙峋的老手,就取道莎车、于阗、鄯善、敦煌,踏上了东归洛阳的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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