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老太太出人意料的顽强,半年后,人家又亲自下楼取快递了。
也是这年,林自在高考,她想去京城读,但奶奶正卧床休养,哭闹着软硬兼施,最终林自在还是妥协读了本市的大学。
她本打算毕业了就去工作,但奶奶又逼着她读研,说以后大学学历不值钱了,趁年轻就得多学习,她只得又妥协,读了本校的研究生。
现在,终于拿到毕业证!终于可以工作赚钱!!终于可以过上独立自主的生活了!
公交车缓缓靠站停车,车门嗤的一声打开,林自在迅速起身下车,她不想惹恼奶奶,引来无穷麻烦,乖乖到奶奶指定的商店买了指定的几样东西,然后回家。
打开家门,一股潮湿发霉的气味扑面而来,偌大一个房子,却让人觉得气闷。
林自在一使劲一脚迈进家门,大声说:“我回来了!”
奶奶在客厅里看电视,头也没回说:“拿来我看看!”
林自在换了鞋,忙把买的菜和毕业证都放到奶奶面前的茶几上,奶奶嗯了一声,戴上花镜,拿起证翻开,忽然抽抽鼻子,面色一凛,愤怒地从花镜上面盯住林自在,“你又吃雪糕了!”
不是问句,是肯定句。
——大意了!怎么忘了老太太鼻子特灵这回事,她一定是嗅到了雪糕的香精味儿。
林自在也不慌,笑嘻嘻说:“天太热了,吃一根没关系的。再说我都二十四了,您怎么还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谁告诉你这是小事?昂?谁允许你吃雪糕的?”老太太虽有些气虚,但气场很足,久处淫威之下的林自在,根本不敢与她凌厉的眼神对视。
“去熬姜汤喝!中午凉皮你不许吃!”奶奶伸手一指厨房。
“哦。”林自在乖乖进了厨房。
“别切手!”
“哦。”服从是最简便的交流方式,胆敢顶嘴,迎接她的必然是更猛烈的怒火。
奶奶这人规矩极多:吃饭喝水只能是温的;水果只吃煮的;每天要喝一碗白糖水;她的剪刀和毛笔谁也不许碰,这个家里,只有奶奶和林自在两人,这个“谁”自然就指的是林自在了。还有,无论气温多高、空气多潮,她就是不让开空调,也不许吹风扇,理由是:这两种东西,伤、身、体!
伤身体,伤身体!
林自在常暗自嘀咕:都九十多岁了,不伤身体你还能活一千年?都这个年纪了不正应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吗!
——想到这里,林自在又有些惭愧:她曾经无数次设想过奶奶死后,她的生活该有多么自由自在,还猜想过奶奶会给她留下多少遗产。
她和奶奶,跟别人家的祖孙并不一样。
她七岁就知道,自己不是奶奶的亲孙女,而是奶奶七十二岁那年,从孤儿院领养回来,做养老用的。
七岁之前的林自在,无忧无虑,奶奶把她身体照料得很好,极少生病。
七岁那年的夏天,滨城的气温适宜,还没有蝉鸣,她午睡了一小会儿就莫名其妙地醒来,家里里静悄悄的,她蹑手蹑脚下床去找奶奶,一眼看到奶奶坐在床上,面朝南方盘膝而坐,半天都一动不动,她扒在门口看了奶奶的背影一会儿,又悄悄走回自己的卧室,有模有样地也学着面南而坐。
奶奶的房间在西南角,她的在东南角,正午阳光有些刺眼,她就闭上了眼睛,最初只觉眼前一片红光,暖融融的,眉心还有些微的鼓胀,她想伸手揉一揉,却觉眼前红光里出现一个小黑点,旋转着忽远忽近,忽快忽慢,她不由自主追逐着那黑点而去,追着追着脑子嗡的一响,仿佛什么隔阂被撞破,她进入到一个神秘的地方,没有光,却亮堂堂的,没有天地,也没有风,黑点就在不远处飞着,她又追上去,在那里自在快乐地飞,不,更像是在水中遨游,整个人舒服得不得了。
就是从这天起,寂寞少爱的小孩开始偷偷玩起追逐黑点的游戏。
忽一天,她发现自己记起很多事情,最早的记忆是一岁时,奶奶摸着她的头发和脸蛋,俯下身子,把一张满是纵横皱纹的脸凑到婴儿床边说:“小丫头,一周岁了!我等着那一天快点到来!”
两岁时,奶奶也说了同样的话。
三岁,她看别的小朋友都有妈妈爸爸,就也跟奶奶要,奶奶说:“他们都死了。不许哭!你有奶奶!”但自这年起,奶奶再没在她生日说过奇怪的话。
后来她问奶奶自己父母的名字,奶奶却说她忘记了。
怎么会忘记呢,她很想跟奶奶说一说记性的事情,走到奶奶跟前,又不知怎么开口,奶奶当时手里拎着刚买的菜,见她欲言又止,生起气来,“怎么?还想着那个破舌头?”
林自在想起那个耳光,慌忙摇头,“没没奶奶,我爸爸妈妈真的都死了吗?”
奶奶低头看她,忽然呵了一声,“行,七岁也不小了,跟你说实话吧,你是我从孤儿院抱养回来的,你爹妈把你扔了。你就当他们死了吧,以后不要再问!”
小小的林自在连退两步。
“哭什么?你跟着我多享福,白白胖胖的,再过几年我老了,你就该学着伺候我报答我了。”奶奶眉头紧皱,进了厨房,“过来!先学择菜吧!”
林自在噙着眼泪跟进厨房。——小小孩子瞬间成长,再没跟奶奶撒过娇。
一个月后,她成了小学生。终于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记得那么多事情,她那憨憨的胖同桌,甚至连昨天中午吃了什么都记不住。
她明白自己是与众不同的,没人教她,她却机智地又隐藏了一个秘密。
八岁时,林自在羡慕同学在肯德基过生日,不但有汉堡吃,有玩具赠送,还有工作人员给戴上生日帽、唱生日歌。
但奶奶自己从不过生日,也不给她过生日。
她鼓起勇气,挑了奶奶高兴的时候提起,想用自己的压岁钱请几个同学去肯德基。
“你有多少压岁钱?我看看。”奶奶的表情看不出生没生气。
林自在跑回房间从一个铁皮盒子里拿出这些年的所有积蓄,得意地捧给奶奶看,“一共七十四块五呢!”
奶奶伸手一把抓过钱,“我给你收着!小孩子过什么生日!”看林自在要哭,又说:“你是弃婴,户口上的生日不做准的。”
林自在实在没忍住,掉下大颗眼泪,为了那攒了多年的钱,也为了奶奶刀割一样的话语,为了失去的信任。
但奶奶也教她很多生活常识,经期不要洗头吃凉,体育课该怎么跟男老师请假,哪些东西吃了寒凉,哪些吃了上火。
她对奶奶的情一直是极其复杂的。她往往是前一秒恨她控制自己,下一秒又感激她在寒风中接她下晚自习。
她的圈子狭小简单,直到如今,也无人告诉她,该如何对待这个老人,该怎样破这个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