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锦衣卫在这个时候选择按兵不动是个很具有迷惑性的决定,至少在楚王一派中,尤其是以杨经纶等人看来,陆宴其人仍留在尹春,刺杀事件后,对走私案的调查也放松了,这就说明他们的威慑起作用了。
于是自打韦玄相一撂开手,底下这些为尹春之事焦虑的众人便都把杨经纶当成了主心骨,日日相约在楚王府上,合计来合计去,最后还是决定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事情彻底解决——
五月初三夜,锦山西北处的小股势力下山,在附近村子中洗劫了一番,因为这地方实在没什么可抢的,杀了十来个人之后扬长而去。
地方知县将此事上报,经略谦和几位部下没敢耽搁,亲自带人查看过后来向萧啟汇报,但是等了半日没见着人。
自打韦玄臣、李荣廷等人来尹春后,萧啟大多数时间便与他们混在一处,常常早出晚归,谁也不知道这些人到底在做什么。
裴珩依沈仪华所言将谦等人打发走,回来后见沈仪华换了身鸦青色窄袖袍服从房中出来,看样子是要出门。
“姊姊去哪里?”
“城南栖流所。”沈仪华言简意赅,边走边从下人手中接了马鞭,裴珩见状立马跟上,“那我同姊姊一道去。”
说罢见沈仪华并未点头,裴珩怕她拒绝,连忙补充说:“外面不太平,阿兄出门前说了,让我保护姊姊的。”
沈仪华是领教过裴恒缠人的功夫的,而且本来也有些着急,遂便由着他了。两人各自上马,一前一后出了大门,便径直往城南方向去了。
这边的栖流所原本是在瘟疫之后,谦等人采纳了陈如海的建议临时搭建的病患隔离所,但是后来萧啟又不顾众人的反对,执意要将感染鼠疫的病人挪去山脚下,此地便成了容留一些周围村子来的流民的栖流所。
当时城中粮食紧缺,感染瘟疫的人越来越多,底下的大部分官员都觉得再容留更多的灾民只会坏事,但是萧啟行事素来蛮横,再加上他虽然人是个混账,但毕竟身份摆在那里,遂谁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好由着他去了。
行辕到城南不近的一段距离,已是黄昏,夕阳铺陈开散着余热的黄,街上冷冷清清的,除了偶尔佩着刀行走的官兵之外,几乎看不到寻常百姓出行。洪灾加上瘟疫,还有眼看着要起的匪盗暴乱,似是已经将这座昔日来往互市的繁荣之地方给掏空了。
当年成太傅对那个人说的话还言犹在耳,“不出三年,尹春必会成为我大晟东南地界一等的繁华富庶之地。”但现在映入眼帘的却是此番情景,若是他们地下有知,看着自己的苦心经营毁于一旦,不知作何感想。
沈仪华心中想着事情不知不觉便慢了下来,裴珩到底是小孩子心性,他的马术本来就好,一出门见街上没人便纵马快跑起来,跑了一段尽兴了,见沈仪华没有跟上来,便又拨转马头,折返了回来。
“姊姊怎么这般慢,要不干脆和我同乘一骑,我带着你很快便能过去了。”
明眸皓齿的少年逆着落日跨坐在马上,兴高采烈的说着,语气中颇有些炫耀的意思。
沈仪华笑道:“都说你的马骑的很好,之前我还有些不信,今日眼见为实,确实很好。”
裴珩得了夸赞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等沈仪华赶上,两人一道并行,开口道:“姊姊也骑的不差,起初认识的时候还以为姊姊跟我母亲一样不会骑马呢,皇祖母说我母亲小时候胆小,最怕骑马,后来瞧着别人跨坐在马背上威风凛凛的,又羡慕得紧。”
沈仪华朝他看过去,他便刻意调开了视线,道:“有句话一直没有告诉姊姊,我觉得姊姊和我的母亲很像。我没有见过她,但是皇祖母给了我一副她的画像,就挂在我的房中,和我第一次见姊姊时一模一样。”
沈仪华心中有愧,并不敢向他坦白,便避开了话锋,说:“世子的母亲华阳长公主虽然不长于马术,但却才情过人,持心纯正,是位很了不起的女子。长安城长大的贵女们在闺中大约都听过长公主当年以辞赋作刀剑,立斩昏昧负心汉的故事。”
沈仪华口中的故事指的是华阳长公主还未出降前,当时长安出了件很轰动的案子。一位在科举上屡试不第的男子结识了一位四方云游的假道士。那老道在这年春闱之前收了男子的钱财,考前为男子卜了一卦,说是定能高中,可放榜之后这男子却又是名落孙山。
男子自觉上当受骗,便去找老道理论,谁知那老道为了脱身,竟然瞎诌说他的卦象原本不错,只是这男子娶了一位娘子,娘子命格不好,这才影响了他的仕途。
男子实在是个蠢的没边的,听了老道的话,回去便将勤勤恳恳帮他生儿育女,侍奉高堂的娘子毒打一顿,写下休并将其赶出家门。那可怜的女子无处可去,只得连夜投奔娘家,却不想路遇豺狼,等过路人发现时,已经被猛兽分食只剩残骨。
此事实在过于惊世骇俗,在一众外命妇进宫朝见太后的时候便聊了起来,长公主听了直为那女子打抱不平,更是为此写了一首名动长安的《惜女赋》,其中有两句:嗟夫!天日昭昭,人心惶惶,女之死者,非豺狼之故,乃死于妖言,乃死于人心。
事后她又拜到御前,亲自为那女子奔走鸣冤,最后如愿让罪魁祸首得到惩处。
沈仪华握着马缰说:“我小的时候还背诵过长公主那首佳作,当时只觉得掷地有声,风骨傲然,的确无愧于‘纸上刀剑’一说。”
裴珩闻言,颇为自豪地挺了挺腰背,说:“身边的人同我说起只说母亲深受皇祖母宠爱,是大晟出降的公主中排场最大的一个,也说婚后父亲对母亲有多体贴之类的,倒是没有人提起过这个。如今听姊姊说来,母亲竟然的性子竟然这般刚烈。”
沈仪华缓声说:“世人对女子的评判向来多看母家势力,夫家荣宠,而并非自身品德修为,见识才学,自然就多有偏颇。”
“姊姊说的在理。”裴珩赞同地点了点头,少许,笑道:“姊姊这般通透可见是极有见识才学的,就说我看人这眼力好吧。”
一句话既夸别人又夸自己,一点都不浪费。沈仪华被他引得轻笑起来,裴珩便也跟着开心,小腿略碰了碰马腹,与沈仪华挨近了些,说:“有个想法一直没有问过姊姊。”
沈仪华侧过脸来,问:“嗯?世子想说什么?”
“这次回长安后,我想带姊姊去见一见我皇祖母。”裴珩觑着沈仪华的神色,有些忐忑地解释:“我母亲早逝,皇祖母是最疼我的人,我跟她说起过姊姊,她老人家就想见一见你。”
沈仪华有些无奈地看他,裴珩又道:“姊姊别误会,我没有多说别的什么,就说我认识了一个小娘子,觉得很是特别。皇祖母便说那就带进宫来让她瞧一瞧……”
裴珩说着便没了底气,他知道姊姊大约是不会答应的。但他的确有私心,韦玄臣他们劝他的时候都说姊姊与他身份家世不匹配,父亲那边绝不会同意他带一个出身卑贱的女子进门,所以他才想出法子,先过皇祖母这一关,只要皇祖母发话了,父亲自然不好多说什么。
沈仪华低低叹了口气,问道:“面见太后,然后呢?”
裴珩不好意思地别过脸,看向前方,脸颊上泛起可疑的红晕,半晌才低声说:“然后我会请皇祖母为你我赐婚。”
沈仪华闻言不由皱眉,正色道:“世子,婚姻大事岂是儿戏。”
“姊姊,我没有当是儿戏!”裴珩着急起来,看向沈仪华道:“我是真的想娶你过门,我心悦姊姊,就想和姊姊在一起!”
沈仪华勒马停住,像是看一个顽皮不懂事的稚童般看着裴珩,“世子,你我不过萍水相逢,有了些许来往,我知世子赤子之心,待人热忱,我亦很欣赏世子的胸怀坦荡,为人磊落,但也仅此而已。”
裴珩亦勒马停住,委屈巴巴地与沈仪华对视,半晌,问道:“所以他们说的是真的?姊姊不喜欢我,喜欢阿兄是吗?”
沈仪华大概猜到裴珩口中的‘他们’是指李荣廷和韦玄臣这些人。郎君们在一处除了拿这个玩笑取乐再没别的,裴珩年纪小,人又单纯,经不住他们的几句戏言怂恿便过来问她。
见沈仪华不开口,裴珩越发觉得她是默认,心一下子凉了,红着眼圈盯着人,一脸倔强地说:“可是明明是我先与姊姊认识。”
沈仪华原本还想要如何委婉地同他讲明白,不至于让他失落,但现在看来倒是没有必要了,他眼看着就要哭出来。
小孩子真是麻烦。
沈仪华舒了口气,缓声说:“世子,我之所以回绝你,不是因为我心悦于谁,也与先认识你还是先认识九殿下没有任何关系,而是我有比嫁人成婚更重要的事情做。我想说与你听的是,人之一生,会有很多的选择,能与心悦之人相携一生固然很好,但通常我们并不会那般幸运,所以还请世子收回方才所言。”
“姊姊……”
裴珩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沈仪华抬手打断了,她打马而行,说:“你一直唤我姊姊,我今日便认下,以后这样的话不许再说,记住了吗?”
裴珩怔在远处,少许才策马追了上去,闷闷应了声:“好,我记住了,姊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