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骄阳、烈如火舌,炙烤得整个秦城如入蒸笼之中。
廷尉府常年不见天日的地牢之中有着与季节不相宜的阴凉。
哗啦啦的铁链之声在死寂的牢房巷道中响起,预示着又一个囚犯的到来。
秦睿承两只手上了枷锁,双脚因着铁链的拖拽已至脚步沉重。他在一前一后总共四个捕快的押送下,从京兆尹府的地牢转换到了如今同样阴冷潮湿透着说不出味道的廷尉府地牢之中。
昔日的天潢贵胄沦为阶下之囚,蓬头垢面且镣铐加身,与这些个牢狱中的罪犯死囚没有一丝一毫的区别。相反的,俨如行尸走肉的秦睿承还没有这狱中的个别囚犯看着有精神。
如果说睿王府的那场大火在秦睿承看来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可当他稀里糊涂的落入了王灼儿手中,再又听得这一切都是景徽帝的授意,心下了然东山再起无望了。
作为一个从出身起就意味着可以拥有权柄的皇子,秦睿承于内有一个颇得圣眷的母妃,在外有作为太尉的舅父支持,他有什么理由不去争一争那个至尊之位呢。
只是争了斗了这么多年之后,秦睿承在知晓景徽帝将他交给王灼儿随意处置的那一刻才意识到,那个至尊之位从来不是属于他的,他亦不过是别人通往这条路上的一块垫脚石罢了。
尤其,当秦睿承见到了尾随王灼儿之后进到那间小屋的秦懿承,也就认命了。如今,他回过神来,方明白何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输得一点也不冤枉。
“哼,废物!”
安静得瘆人的牢房之中蓦然多出了这么一句咒骂声来,异常的响亮也充斥着突兀。
秦睿承因着这个威严不改的腔调停住了脚步,有些木讷的回转过头迎上了身侧监狱里一双怨毒的眼睛,正是昔日的当朝太尉也就是他的好舅舅顾玄策。
“连逃跑都逃的这般不利索,当真是个没用的东西!”
监牢之内的顾玄策再次怒骂出声,仿佛骂得足够大声就能改变他如今已为阶下之囚的处境。尤其当他见得秦睿承不再理会自己,拖着步子继续往前走更是止不住的怨愤。
“无能的废物,我顾氏一门全都毁在了你这个废物手中。若早知会养出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来,当年我就不该将那两个贱人带回来,你……”
顾玄策一个“你”字卡到了嗓子眼,为着胸口的一阵疼痛再喊不出声。他垂眸看了眼那柄穿透了自己胸膛的长刀,目光再由那握着刀柄的手一直向上,对上了已经站在他面前仅有牢门之隔的秦睿承,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神情。
“你~你竟敢~”
“毒妇说得挺对,有时候无能的嘶吼也可以作为一种宣泄恐惧的方式。可是,舅父,我亦不想给你这样的机会!”
秦睿承说话间抽回了那把浸满鲜血的长刀,浓郁的血腥味顷刻与这充斥着霉味的空气融合。
所有的一切发生得过于迅速,恍如电光火石之间,同样惊住了押解秦睿承的四个狱卒。当中一个狱卒反应过来自己的配刀正被秦睿承拿在手上时,又是听得铮铮一声长刀落地的动静,昔日那个风光无限的睿王殿下已经自刎倒于了血泊之中。
二十多年前,曾出过三代军侯的顾氏一门养有两女,不仅容貌出众且才情横溢,为秦城诸多世家公子仰慕,谓之“顾门双姝”。
顾氏长女得天家垂爱入宫为淑妃,承宠四年“因病亡故”,遗留一子。皇帝念及幼子无母,再纳顾氏次女为妃。顾氏一门两淑妃,由此成为秦城之中一段为人艳羡的佳话。
事实上,顾氏一门传承至顾玄策这一代只得两子,并无女儿。先后进宫承宠的两个顾氏女,是顾玄策奉命巡查州县时,在一个不知名的村落偶遇的农家女。
那时的顾玄策为这两个农家女的美貌生出了惊为天人之感,遂起了要带回府中善加利用的心思,一番手段使罢也就有了秦城中盛传的“顾门双姝”。
只是微如浮萍的农家女,哪怕一朝站在天子近侧,终究不过是顾氏一族谋取权柄的一个提线木偶,稍有忤逆就被动沦为了弃子,哪能于深宫之中求得善终。顾氏长女由此“病故”,不过半年次女入宫终成了那个听话的提线木偶。
秦睿承在七岁那年从顾玄策的口中听来了母亲和姨母的身世,知道了母亲死于顾玄策不带犹豫的舍弃,知道了姨母终生为顾玄策所操纵,更加由顾玄策的恫吓意识到自己亦不过是为顾氏谋取权柄的一枚棋子。只是他不同于他的母亲和姨母,有手握权柄报仇雪恨的机会。
因而哪怕沦为阶下之囚的秦睿承,终是为着顾玄策满口不屑的“两个贱人”触到了逆鳞。如今他虽失尽了权势,貌似还有手刃罪魁祸首的机会,于是手起刀落不带一丝一毫的犹豫。
此时此刻,地牢湿漉漉的地面令秦睿承觉出了彻骨的寒意。他控制不住的想闭上眼睛,脑海中有且仅有的意识让他想起三个女子妍丽的面容,耳畔不住回响着这三个女子的昔日所言。
“睿儿,娘的家乡有一株很高很大的黄葛树,藤萝为之依傍而生。每每到花开之际,美不胜收!娘多想等到睿儿长大了,能带你去看上一眼啊!”
“姨母和你母亲的家乡有一棵很高很大的黄葛树,藤萝缚绕枝干而生,每每花开,很美很美!”
“殿下,奴的家乡有一棵很高很大的黄葛树,正对应奴的名字,还有伴树而生的藤萝,殿下想去看看吗?”
世人有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秦睿承在濒死之际没想过言善或是言恶,只极力想要道出“想看”二字,却是哽在了咽喉处再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