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骊华陪同夫人在雅韵轩用晚膳,自从上次陆公子有些狼狈地从沧芫居离开后,相府有的下人就猜测说公子情路不顺,一开始大家对这样的猜测都满心怀疑,毕竟自家公子样样出挑,只有公子看不上别人,哪有被别人看不上的道理,可从公子这些天郁郁寡欢的神情中,大家又觉得或许公子的情路确实遇到了些坎坷,不禁又对住在沧芫居的骊华更加刮目相看了些,毕竟能做到拒绝公子的女子确实不多。
下人们的这些闲言碎语传到了夫人耳中,夫人自是有些着急,今天明着是吃饭,暗着是在帮陆暮笙的忙,骊华此时有些庆幸自己的脸上裹着白布,不用敷衍地做各种表情,只要点头就好,看着煞费苦心替儿子说好话的丞相夫人,觉得有些羡慕又有些悲哀,羡慕的是她还有可以挂念的人,在乎的人,悲哀的是她始终不了解他们的所思所想,或者说他们不曾给她机会走进他们的内心。
晚膳进行到一半时,陆丞相回来了,刚刚在宫里忙完的陆丞相正好没用过晚膳,便坐下来同她们一起吃了,虽然嘴上不说,但夫人已是难掩喜悦之情,从丞相进屋的那刻起,夫人的眼神便再也没有从丞相身上离开,骊华太过了解那样的眼神,她在父王和母后的脸上看过太多了,而丞相对于夫人的情绪仅仅是以微笑客气的回应。
丞相落座后对夫人笑着说:“好久没吃夫人做的翡翠鱼丁,甚是想念,不知今日厨房可有备下食材?”夫人开心的说道:“食材吗,倒是有,不过需要劳烦丞相稍等一下。”“不妨事,今日无事,我们等着夫人就是了。”丞相笑着说。难得丞相今日无事想尝自己手艺,夫人二话不说就去厨房忙活去了。看见夫人离去,骊华说道:“丞相有妻如此,真是好福气啊。”丞相也不回应,只是给自己倒了杯茶,然后示意屋里的婢女退下去。
看到屋里已无外人,骊华便问道:“丞相把夫人支走,是有什么要说嘛?”丞相喝了一口茶,笑了笑说:“姑娘今后有何打算?”骊华也反问道:“那丞相.....认为我该作何打算呢?”丞相看了看骊华道:“姑娘将来的生活无非有两种:一是忘记过往从此隐姓埋名,不问世事的过日子;二是姑娘始终放不下过去,想为已逝的亲人做些什么。”骊华听后嗤笑一声道:“我若能忘记过去,又何须日日受心魔折磨。我的那些亲人们都死得那样凄惨,若我真能将他们轻易地抛诸脑后,那我又何以为人!”说道最后骊华情绪有些激动起来,双拳紧紧的握在一起。
听了骊华话,丞相面色依旧平静:“可姑娘也未下定决心....做那第二个选择。”他的话像刀子一样划过骊华内心,骊华吃惊地抬起头,正对上丞相波澜不惊的眼神,那沧桑的眼神似是可以洞察人心。他说得不错,这段时间骊华确实在迷茫、在逃避,她不知道可以做些什么,能做些什么。被点破内心想法的骊华再也不想待下去了,她起身告别,当她走到门口,准备推门而出时,身后响起了丞相的声音:“姑娘好好想想,若想通了,可随时到青芷堂找我,这几日我都在。”话音一落,骊华便出了屋门。
之后的几天里骊华郁郁寡欢,丞相的话一直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她对未来既恐惧又渺茫,上次的死里逃生让她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弱小,这样的自己又能做些什么呢?一个小丫头看着愁眉苦脸的骊华,大着胆子说道:“听说...听说,今天晚上望楼有...有庆典,要放烟花,可热闹了,姑娘..姑娘要不要去看看?”骊华看着这个怯生生的小丫头,不由地想起了菊言,她平日最是喜欢热闹,尤其是烟花,以前宫里庆典所需的大大小小十几种烟花她都叫得上名字。小丫头看着盯着自己的姑娘,以为是自己哪里说错话了,吓得赶紧跪地求饶。听到小丫头的哭声,骊华回过神来,为了安慰这个丫头,也为了让自己换个心情,她同意了晚上出府去看庆典,反正带着帏帽出门,并不会有什么不便。
丫头一听姑娘采纳了自己的建议,高兴的不得了,一溜小跑的忙去向夫人请示去了。不出意外,夫人并不介意骊华多出去走走,嘱咐注意安全,早去早回就是了。于是傍晚时分,骊华用过晚膳便带着两个丫头去望楼看庆典去了,夫人还很是贴心地为骊华准备了马车,因不愿骊华免受世俗礼节所扰,特意吩咐马车不悬挂相府标志。马车上,那个给她出主意的小丫头悄悄地对骊华说,夫人特地以别人的名义在望楼上订好了位置,说在那里看烟花是极好的。听到这,骊华心中不免有些感激,夫人真是一位好夫人,可惜了.....
骊华一行人到达望楼之上时,城楼里已经落座了不少达官显贵,城楼下也是围满了前来观礼的老百姓。不多时,只听宫钟响了三下之后,一个巨大的红色烟花瞬间升空,轰得一声,原本漆黑的夜空下开出来一朵红色的烟花,紧接着一个二个三个,各色的烟花不停在空中绽放,场面甚是壮观。在烟花爆炸的间隙,骊华听到邻桌两个贵妇交谈,一个声音说:“姐姐,可知今日为何要开这烟花庆典吗?”“我听说,是因为今日炎国那位二王子加封太子,我国为表庆贺所以才....”另一个声音道。“姐姐呀,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炎国册封太子与东夷何干,就算是面子上的礼节,也不用动这么大的阵势,听说啊...是因为我东夷有意与炎国太子结亲,所以才....”第一个声音道。“结亲?不会吧,要与炎国太子结亲,怎么说都要是公主,可当今王室中适龄的公主只有一位公主,可那个公主....”第二个声音道。第一个声音说道:“我表姐可是王上的蓉姬,她说的准不会错的。想那炎国二王子年纪轻轻就武双全,深得炎国国主宠爱,如今又攻下黎国,战功赫赫,这才被加封太子,若是与他结亲,以后两国就是姻亲关系,自然是一大喜事.....”
炎国的二王子攻占黎国....战功赫赫....加封太子,骊华之前一直以为是鹞国意取黎国,原来炎国才是罪魁祸首,若不是炎国在背后给鹞国撑腰,鹞国有怎会轻易攻城,那场战争让她那么多的亲人死不瞑目,而发动那场战争的人却成为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真是何其的可笑、何其的讽刺啊。
此时天空的烟火不再璀璨夺目,那红色仿佛亲人的血肉在骊华眼前撕裂开来,烟花的爆裂声像亲人们临死前痛苦的叫喊,而周围所有的人都在庆贺着、欢笑着,高亢的声音一如那日冲进王城的叛军,一股滔天的恨意席卷了骊华最后一丝理智,她发疯似的打碎眼前所能看到所有碗盏和酒杯,掀翻了桌子,踢翻了椅子,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冲下了楼去。
骊华漫无目地奔跑在行人拥挤的街道上,但因为街道太窄,人太多,她时不时地被人撞得东倒西歪,眼泪已经模糊了视线,她不知道自己在哪,也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她只知道父王原本可以继续宠溺自己下去,让自己当一辈子刁蛮任性的小公主,佑儿原本可以平平安安的长大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甜儿原本不久就要出宫了,觅一个良人和美度日,小菊原本要陪自己吃喝玩乐一直到老,北栀原本要继承长辈衣钵投身军旅,立誓要做黎国的第一位女将军,肖统领原本继续守卫王城,做众人眼中的英雄,可他们现在都不在了,他们悲惨的死亡却成了别人功成名就的垫脚石,那些双手沾满鲜血的人此时正在载歌载舞庆祝他们的胜利,他们的欢声笑语是对已逝之人的亵渎,更是肆无忌惮地践踏苟活之人尊严,骊华像被挂在火炉上炙烤一般,周身的血液都在翻滚着、沸腾着,她平生第一感到一股冲动,一股想手刃仇人的冲动,一股想痛饮仇人之血生吃仇人之肉的冲动,这种冲动吞噬了骊华的灵魂,灼烧着骊华的身体,直到骊华跑得筋疲力竭方才停歇。
弯着腰、喘着粗气的骊华再也没有力气前行一步了,稍稍平静下来额骊华抬起头,丞相府三个大字映入眼帘,原来不知不觉中她已经从长宁街跑了回来,此时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姑娘好好想想,若想通了,可随时到青芷堂找我”其实在刚刚奔跑的途中,一个想法已经越来越清晰,骊华想着便跑进丞相府径直向青芷堂走去,家丁认出她自是不拦着。
丞相所居的青芷园在相府正堂之后,骊华踉跄地来到青芷园门口,正欲进入,却被门口的侍卫阻拦,是以无丞相允诺不得进。骊华看到院内屋中灯火明亮,丞相确在院内,就在门口喊道:“丞相…丞相…有事…求见,丞相!”骊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但却没有人从屋内走出,如今的她想通了,明白了自己今后要走的路,可仅凭她一人是走不通的,既然丞相当日给予她选择,那证明丞相自有筹谋,当下既已站在了这里,骊华就已经打算破釜沉舟,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丞相府虽然离望楼较远,但青芷园安静,隐约还是能听到烟火轰鸣之声。今夜月色如水,世间的热闹仿佛已与骊华无关,只见她思索片刻,向后稍退一步,在青芷园门前笔直地跪了下去。在骊华的记忆中,除了自己母后去世时灵堂前的跪拜,她已经很多年不曾屈膝下跪了。因为母后早逝和父王溺宠,让骊华在极端骄傲的表面下潜藏着极端敏感的内心,可如今她不再顾忌什么骄傲什么尊严,不管是为了已逝的亲人,还是自己,她都要这么做,她要为了那些失去的亲人们报仇....
忽然一片乌云飘过,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雨水浇灭了热闹的烟火,冲散了熙攘的人群,只有骊华在雨中静静跪着,雨水打湿了脸上的纱布,寒意浸透了衣衫,但骊华并不在意,她一直眼神坚定地看向屋内。突然,骊华的头顶出现了一把伞,陆暮笙持伞而来,将伞大半的部分撑到了骊华一边,“姑娘何需执着,你大病出愈,如今又在青石上跪了快一个时辰,身体如何能受得了?”“我可以。”骊华倔强地说。陆暮笙俯下身子,在骊华耳旁说道:“姑娘历经生死,往后过些平凡快乐的日子不好吗?这是多少人想求都求不来的。”骊华转过头,看着身边的这个男子,他的眉宇间总有化不开的忧愁,“我们都有不为人知的秘密,你有你无能为力和爱而不得,而我,也要为我故去的亲人和我自己搏上一搏。”说完,骊华继续目不转晴的看向前方。骊华的话让陆暮笙感到震惊,他从未想过眼前这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有如此坚定的心志。陆暮笙知道父亲是在考验骊华,他想知道骊华是下定了决心或是一时的心血来潮。
雨一直在下,陆暮笙在骊华身旁一直撑着伞,过了一会儿,丞相推门而出,站在了廊下:“外面雨大,姑娘有事请进屋吧。”“谢…谢丞相”看到丞相出现,骊华有一瞬的开心,她知道自己通过了考验。由于跪得时间有些长了,骊华只能在陆暮笙的搀扶下起身,慢慢踱步进入园内,行至青石廊下,骊华轻轻推开陆暮笙搀扶自己的手,又噗通一声地跪下,向丞相叩拜道:“请丞相帮骊华实现心中所愿。”陆丞相看着虚弱的骊华说道:“姑娘可知,你选的路很难走,没有人能保证走到最后,你确定自己准备好了吗?”骊华勉强直起身,重重地点了点头,有些气短的说道:“之前我…我总是在担心自己做不了什么,现在我想通了,不是我可以做些什么,而是为了报仇,为了让他们一尝失去亲人的痛苦,我什么都可以做。”陆丞相听后笑了笑说道:“哦?什么都可以做吗?那如果让你嫁给你的仇人,你也可以做得到吗?”听到这儿,骊华不敢置信的看着丞相,嫁给自己的仇人?骊华跪在青芷园门前之时,脑中设想过她在未来复仇之路上可能面对的苦难和付出的代价,但要与自己的仇人同床共枕、朝夕相对的选择却是骊华始料不及的。
看着陆丞相嘴角渐渐浮起的笑容,骊华仿佛听到了那抹笑容背后的讥讽,‘怎么,连着也做不到吗?那还谈什么决心,谈什么复仇’骊华双手握紧了拳头,她单薄的身体在雨中颤抖着,既然要选择那条艰险之路,她原本就决心舍弃自己的身体和灵魂,既然如此,自己有何必如此矫情呢!突然骊华好像想到了什么,望楼上那些贵妇们的闲言碎语中,东夷国意于炎国结亲,如果这是真的,那么陆丞相所说的嫁给自己的仇人是指......骊华看着站在廊下的陆云青,她终于明白也许从陆家肯从炎国手中救下自己的那天起,就是在为今天打算,让她去望楼不是巧合,他的刻意安排,他知道自己会知道真相,他也料中了自己的选择,原来东夷国一直在提防炎国啊。此时陆云青也在看着骊华,他的眼神仿佛能穿透人心,他知道骊华已经做好了选择。
陆暮笙看着痛苦纠结着的骊华,他知道这个决定有多艰难,当他准备向父亲开口求情“父亲…”谁知陆暮笙话刚出口,骊华便打断他开口道:“我愿意。”声音不大,却充满力量。此时丞相也敛去了刚才的那副笑脸,表情严肃地走到骊华面前,郑重地道:“骊华公主是聪明人,既已知陆某心中筹划,那便知道今后......已再无退路。”
“丞相放心,我既已下定决定,也不会给自己留下退路!”骊华坚定的说道,“既如此,今日之约便算达成,陆某定竭尽所能实现公主所愿。”说完,不便行礼的陆丞相便向骊华低头示意。看到这一幕,骊华知道陆丞相已经决定倾尽所有帮助自己了,其实又何尝不是在帮他自己呢?了却心愿的骊华,一瞬间失去了意志的支撑,无力的向后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