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撩起门帘,让下人拿了个食盒进来。我知道他是故意不想在青州的事上多说,也就不再问了。随后一边吃着点心,一边等着珠玑。待珠玑到了,便动身回万金斋。
在万金斋门口,珠玑与剩下的那个青衣卫话别,我与萧秀先进门。进到院内,我便急不可耐地问萧秀:“萧兄,青州到底发生何事了,竟让你这般谨慎?”
“不在外面说了,我们先进屋,等珠玑和邓属到了,再共议。”萧秀答道,眉头紧锁。
待我与萧秀在屋内坐下,片刻后珠玑和邓属先后进来。
邓属一进屋便说:“先生、二公子,那三人不仅是逃荒,还是打算来长安挝登闻鼓的。”
“嗯,你先稳住他们,这鼓可挝不得!”萧秀对邓属吩咐道。
邓属一边坐下,一边答道:“已经稳住了,不会让他们乱来。”
我越听越糊涂,便问道:“他们为何来告御状?到底出什么事了?”
“诗岚姑娘可知道‘长生堂’和‘武生堂’?”萧秀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问起了珠玑。
珠玑皱着眉头,答道:“自然知道,‘长生堂’和‘武生堂’也算是公主的产业,都是遍布天下的药铺。其它地方我不清楚,单说洛阳就有五家‘长生堂’分号,两家‘武生堂’分号。”
“嗯,这次他们要告的,恐怕就是这两间药铺!”萧秀不紧不慢地说道,接着转向我说:“这件事还需要从今年青州寿光县的河堤决口说起。七、八月间,青州大雨不断,寿光县由于往年栏坝度旱,不想今年大雨连绵,而官府未能及时开闸放水,导致大坝决口,洪水奔流而下。下游大片田地被淹,禽畜皆死,屋毁人亡不在少数。大灾过后必然伴随瘟疫,今年所发瘟疫的药方,需一味珍贵药材做引子,这药材便是天山雪莲。但这味药稀有珍贵,故而利润颇高,官府借控制药价为由头,不予世面流通,只授权两间药铺以官方定价售卖,这两间药铺便是‘长生堂’和‘武生堂’。因此药不常用,故而所备不多,青州乃至整个平卢所有备货都不足以应付瘟疫,于是‘长生堂’和‘武生堂’便将备货先供给当地官员和富商。而等到百姓去买的时候,他们不仅不说没有,还以外形相近的‘雪兔子’冒充‘雪莲’,致使瘟疫不得控制,短短两、三个月便有上千人病亡。消息传出,各地雪莲被官员和富商一抢而光,以至官府去各地调拨的时候,无货可调。我们萧府从西域胡商手中购得的雪莲并不多,偷偷送去青州也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好在入冬后,病疫传播不再迅速,这才逐渐控制住疫情。我猜这三人,应该就是这场瘟疫的经历者吧。”
这时,邓属接过话道:“正是,这三人的家人都因吃了‘长生堂’或‘武生堂’的药,不治身亡。他们侥幸死里逃生,已经倾家荡产,又无牵无挂,就合计着来长安挝登闻鼓,哪怕是死,也要给自己家人和寿光县的百姓讨个说法!”
“平卢节度使难道一点作为也没有吗?”我低沉地问道,心中颇为震惊,一股怒火从心底生出。
萧秀接过话,不紧不慢地回我道:“平卢节度使崔蠡,他也是无能为力。事先他并不知道青州刺史伙同寿光县令蓄水卖钱,自然也就不知道他们不会及时放水。自大坝决堤后,他便亲临现场,组织人救灾,紧急筹措粮草,这才没有饿死太多人。疫情发生后,又四处联络,几次上表,可是收效甚微。朝廷不重视,底下的官员又不听使唤,有些官员宁愿把雪莲卖给富商,也不肯拿出来救济危难。周边各道、州也大抵相仿,所以他也是欲哭无泪呀!”
“听那三人说,崔蠡知道‘长生堂’和‘武生堂’用雪兔子冒充雪莲后,第一时间就把自家买的雪莲拿了出来免费送到疫病地区,并且派人私下告知百姓此事,让百姓莫要再去这两家药房抓药。他们来长安挝登闻鼓,还是崔蠡遣人跟他们说的办法,并给了他们一些钱财做路费,他们才能翻山越岭过来。”邓属补充道。
我听完,知道这其中的复杂,便接着问道:“诗岚姑娘,这‘长生堂’和‘武生堂’的背后到底是有怎样的勾连,为何连平卢节度使上表都难以撼动?”
“我只知这两间药铺是公主的产业,其他的,并不清楚,请先生见谅!”珠玑皱着眉头,愧疚地回道。
萧秀放下茶盏,接过话道:“这两间铺子,其实明面上与公主没有半分瓜葛。‘长生堂’的掌柜段瑰,曾经是户部尚崔铉的手下,后罢官从商,在长安成立‘长生堂’。至于‘武生堂’就简单多了,就在‘长生堂’成立的同时,崔铉命侄子崔武生在洛阳成立‘武生堂’。其实这个崔武生不过是个闲散的纨绔子弟,而实际经营‘武生堂’的是崔铉的儿子崔潭。多年来,依靠着官家的背景,这两间铺子垄断了很多珍贵药材和官府的药材供应,很快就将分号开遍天下。”
“这么说,这两间铺子的幕后掌控的就是崔铉咯?”我问道。
萧秀将茶壶拿给邓属,示意他换一壶,同时对我继续说道:“是,也不是,他算个监管的吧。这两间铺子的获利,其实大头都是公主的。并且公主对此有严苛要求,有时候没达到,崔铉还需从自己该得的利润里划出一部分,填补不足。其实说白了,这两间铺子就是公主的钱袋子。最关键的,他们不仅是公主的钱袋子,还是他的兄长——当今陛下的钱袋子。因此,很多政令都是专门为这两间铺子所定,而且其它商家根本无处申诉,只得退避三舍。”
“所以堂堂平卢节度使都对他们无可奈何,甚至连上表都被视而不见,对吗?”我听罢,颇感震惊和愤怒,心中生出一丝悲凉和失望,一边摇着头,一边感慨道:“若说饶阳公主,我尚可理解,可是陛下为何也要做此事?”
萧秀依旧淡定地笑道:“呵呵,你以为养那么多道士不花钱?虽说皇帝有国供养,但毕竟公私有别,他也有一些上不了台面,写不进史的事情要做,因此就需要有自己的私。而饶阳公主恰好就投其所好,用这两间铺子为其敛财,充盈私。”
“为了敛财,难道就可以不顾百姓的死活了吗?身为天下之主,若是连他都不站在百姓的一边,谁还能为百姓着想?就算想了,只怕也是空想!”越听越火大,我不禁质问起来。
萧秀冷笑道:“呵,在咱们这位陛下眼中,恐怕只要不生暴乱,只要疫病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就算不得大事,他只会捂起耳朵,闭上眼睛,装聋作哑,充耳不闻!”
“哼!今日那三人是不会乱,还是不敢乱?都不是,只不过是在他们眼中还有圣上,还会期盼圣上能还他们一个公道罢了。若是知道圣上眼中早已没有他们,恐怕早就揭竿而起了。灭亲之恨,谁能宽宥?钱财可失,而民心不可失的道理,他怎么就不知道呢?”我痛心地愤慨道。
萧秀从邓属手中接过新茶壶,一边给我斟茶,一边接过话道:“他岂会不知,只是假装不知,也不愿知道罢了。人人皆知,得民心者得天下,只不过他已经手握天下,所以民心在他眼中,就不再重要了。此刻在他看来,这世间恐怕只有低贱的庶民,安稳的天下和高贵的君王。”
“君无廉耻,方存贱民;民无怨愤,才有贵君!孟子云:‘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君不爱民,民何以爱君?民不聊生,谈何社稷?社稷不存,君将焉附?失去天下人支持的君王,还会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君王吗?真的以为手握江山,就能高枕无忧?殊不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从来就没有‘江山永固’,只有‘民心所向’!”我愤懑不平,真想此刻就在皇帝面前,好好质问他,为何要如此。
萧秀听完却无动于衷,依旧端起茶盏,对我缓缓道来:“是啊,多少人为此抱怨,然而谁能让一个天天活在四海升平的自我欺骗之中,时时盼着羽化飞仙,对此事装聋作哑之人听见并且认错呢?只怕刚说出口,就会被捂住嘴。能对崔蠡的上表置之不理,恐怕都算他宽宏大量了吧!正因如此,一定不可让那三人去挝登闻鼓,能救一人算一人。至于其他的,我等其实真的爱莫能助了。”
听完萧秀的话,我不愿再多言。想着那些遭难的人,想着那些流离失所的人,想着那些失去至亲的人,心中不由得生出悲悯和凄凉。陛下若有一丝爱民之心,岂会这般罔顾人命?州县官员若有半分舍己之心,怎忍让这灾难发生?上天用这样的人管理百姓,难道上天真的是打算抛弃庶民了吗?可庶民何罪之有?我从不愿悲天悯人,却不想天无情,官无仁,民无奈!端起茶盏,移步窗前,打开窗,唯怕浸润眼眶的泪流出来。等到风迎面而入,泪还是滚烫地流过脸颊,可寒意却直入心底。我闭上眼,身子微微颤抖着,满脑子都是“公义”二字:
遥想残阳铺水中,半江似血半江寒。
窗前泪落风无语,敢问人间不可悲?
百二秦关莫笑楚,沉舟破釜知谁亡?
三千越甲今何在,卧薪尝胆誓犹存!
怒长生,悲天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