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京多秋雨,酷热却也不减夏日光景。待马车行至宫门,日光已几近爬上了发顶,晒得人发昏。
跪在宫门前的赵破奴唇瓣干裂,面色如土,昨夜湿透的衣衫与长发早已被晒干,豆大的汗珠自脸上滑落,滚入颈脖下,湿透了内衫。后背的伤口似乎已破裂,大汗滑入时惹来一阵又一阵刺痛。
前些时辰下早朝时,他看见百官自他身边经过,皆掩鼻侧目,丝毫不掩嫌弃之心。
他是个粗人,自少在纸醉金迷的洛京长大,比谁都明白这些红墙金瓦内的贵人心中所想。
有人生来卑微如尘埃,也有人生来高贵美好。他不惧他人看向自己的目光,却无法容忍那夜官奴所内投向苏念奴的一双双□□眼眸。
那是本该被众星捧月的人,如今却被他们踩在脚下,甚至说嫁与自己都是一种攀附。
他垂眸闭目,久跪一日的双腿早已麻木难移,他却依旧跪得笔直。远远看去,他就像一座丰碑,岿然不动,不惧侵蚀。
“威远将军。”生性冷淡的声音自耳边响起,还未能反应过来,来人已跪坐在他面前,缓缓放下了食盒。
热汗滚过眼角,他眯着眼,抬头看来人。模糊间一张白皙素淡的脸,眉眼如画,曾入他梦中多年。
“威远将军,可还清醒?”苏念奴见他不应,又低声叫唤。
“你......”怎会来此?
一日滴水未进,喉中发声嘶哑难闻,不过吐出一个字,一股痒意自颈脖传来,让他捂唇咳嗽起来。
苏念奴忙不迭从食盒取出水来,递到他面前:“将军先喝一些。”
赵破奴接过,举袖掩面饮尽,才压下了喉间不适。手方垂下,苏念奴已为他拿来了手巾,奉到他面前,没有说话。
他目光落在苏念奴垂眸恭顺的面容上,半晌不敢接下手巾。
苏念奴等了一阵不见动静,沉静的眼微微敛下,压下了心中的惶然,抿唇之间抬起头,迎面对上了赵破奴的双眸。
她轻轻抬手,欲为他拭汗。不料他猛然后退,躲开了自己的动作。
四目相对,苏念奴第一次在如此清醒地状态下打量他的脸。
赵破奴生了一双恶眸,天生带煞。浸墨一样的眸阴鸷狠厉,如一头孤狼。凌厉的面上还带着西北风沙下的粗糙与豪旷,任是谁看都知道他是个蛮人。可这蛮人偏偏剑眉锋利,高鼻笔挺,与洛京白面高雅的贵公子毫不相同,却也有着难以言明的俊朗英气。
她曾听过父亲评价赵破奴:“少年将才,英豪气概,大魏得之所幸。只是性格古怪,不可深交。”
递也不是,擦也不是,心思确实难猜。
她默默垂下手,移开了目光,低声道:“唐突将军,望将军恕罪。”
赵破奴紧抿着唇,只觉自己一身狼狈,无地自容。
一日长跪,无需揽镜,他也清楚自己此刻有多肮脏。衣衫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他甚至隐隐闻到了自己身上的酸臭味。
“你......离我远些。”赵破奴别过脸不敢看她,声音又低又轻,生怕自己的口气把她熏着。
手上的汗巾被捏了捏,苏念奴缓慢地起身,往后退了两步复跪于他面前。
“我托顾姑娘准备了一些热食,给将军送来。”她微微弯腰,为他打开食盒。
将军府的厨子也是军旅出身,做出来的也不是什么精贵美食,不过简单的白面馒头与西北惯吃的小炒。估计是知道他不方便,还贴心地给每个馒头开了个口子,将小炒塞了进去,让他拿起就能吃。
赵破奴早已饿得胃腹空空,他擦擦手,拿起馒头咬了一口,慢慢咀嚼着,没有说话。
苏念奴认为他不愿与自己多话,端起水壶又为他倒了一杯水,缓声道:“今日来此,是有事与将军相商。”
“何事?”赵破奴咽下口中的食物,腰绷得挺直,浑身僵硬,垂眸不曾看她。
“惊闻将军为救我于水火,不惜冲撞陛下,求旨娶为将军妻。”苏念奴重新跪直身体,鞠手大拜,“今特意在此,谢过将军。”
她双手举高于顶,此时连同额头一同紧贴于地。鸦黑长发顺着她伏地的腰身散开,宽袖垂地,染上了尘土,也渲红了赵破奴的双眼。
两年前,他随义父赴宫宴,曾远远看着她踏入辉煌宫殿祝贺词。
那时她衣着云白锦绣长裙,珠钗碧玉,琳琅满目。瓷白的肌肤如洛京腊月雪下的梅,剔透熏红。细眉高挑,双目清润,鼻峰临至尽头轻轻挑起,连接着红唇勾勒出美好的轮廓,冷傲如谪仙。她目不斜视,甚至不愿多看四周赞叹的众人一眼,步步生花般行至殿前,躬身轻拜皇帝,唇边荡起笑,高声贺岁。
“愿山河清晏,大魏永康。”她许下愿望,八字铿锵。
那时赵破奴又怎会想到,那个面对皇帝也不过躬身行礼的郡主,如今就这样卑微地伏在自己面前,跪谢他愿意娶自己为妻。
他下意识伸手去扶,半道又落下。
他昨日赶着上朝面圣,又不知该如何面对她,把人匆匆交托给小妹就走了。如今想来,他如此自私的决定,竟还没问她是否愿意。
他欲语又止,想问她如此还礼,是为了拒绝还是答应。
沉默好一会儿,他攒紧了袖下的手,声线低哑:“你愿意吗?”
苏念奴显然没有料到他会如此问。愕然抬头,清白的水眸与惶然的他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