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尔易逝,时间如此,夹竹桃、牵牛花、鸡冠花次第开放,秋天的末梢也悄悄来了。
宋林和冯宝宝做了同桌,心里很愉快,可是冯宝宝不大搭理他,下了课便去找林迟玩耍,不是跳皮筋,就是捏橡皮,把赫赫有名的坏蛋张小栓都挤对到了一边。小栓不乐意了,可是冯宝宝隐约是鸟大的女人,他又不敢很横,只是憋着便秘的脸苦口婆心:“小酿(娘)皮,老是和穷鬼在一起,小心染上穷酸气!”
他昨晚刚陪着奶奶、妈妈看了八点档,电视剧里穿金戴银的老太太是这么说自己的闺女的。
冯宝宝瞪着大大的杏眼,气愤道:“你这个小瘪三小赤佬!大大的狗腿子!坏透了!”
冯宝宝跟着姨婆在看《上海滩》。
小栓反应灵敏,龇牙咧嘴:“哈哈啊,啊哈哈,西湖美景三月天嘞,哈哈啊,啊哈哈,小酿(娘)皮耶爱穷酸……”
这是小栓最爱听的《新白娘子传奇》船夫选段。小家伙觉得白娘子、许仙都软乎乎的,没有船夫声音好听来着。
身旁穿着补丁衣服的白得透亮的小少年呆呆地看着两人,他从没看过八点档,八点多通常已经沉眠。
冯宝宝愤怒,小丫头张口就来:“你这遭了瘟的泼猴!”
这嘴真是不饶人,莫说七八岁不懂事,分明都属梁山,个个人物。
小栓嘿嘿:“大脸猫大脸猫长胡须……小酿(娘)皮小酿(娘)皮喵咪咪……”
冯宝宝终于气哭了,甩起辫子跑回座位,宋林觉得这家伙哭得挺不可爱的,没什么美感,蹙眉半天,没下手去哄。
林迟眼睛亮亮的,呆呆地笑了起来,小牙齿好似两排小糯米,可爱极了。他问他:“喵咪咪之后呢?怎么唱?”
小栓义正词严:“真相只有一个!快,我们来不及了雅典娜!皮卡皮卡……皮……卡……丘!啾!”
林迟腼腆地笑了,知道他在敷衍自己,但依旧觉得有趣。小栓是个十分不讨人喜欢的孩子,林迟也不大讨人喜欢,不,准确说来,是压根儿没人注意到这个孩子的存在,这样两个人坐在班级左侧的第六排,渐渐归于不讨人喜欢的区域,大家走到此处也几乎是莫名其妙地绕了道,张小栓每天摇头晃脑地唱着各色的儿歌,要去欺负谁便大剌剌地主动出击了,这种漠视引不起他粗大神经的任何痛感,他还觉得上课抠玩具轻松了许多,没有人拘束自己,只有林迟,真的好似渐渐沦为了如课桌故事一样的摆设。
冯宝宝怜惜小少年怜惜得心都要碎了,大概每个姑娘都会遇到这样一个让她变成彻头彻尾的圣母的小男士,一遇上便开始了“旁人都要欺负他,只有我是真心对他的”这样的心理模式,她身旁的假唐僧真禽兽宋林一向眼尖,倒是真冷笑了。横竖瞧了林迟一眼,横竖瞧不上眼,然而又气恼,这死丫头到底是不是瞎了眼!他恼怒地喊了一声“小栓!”看小栓遥遥地晃着黑爪子,龇牙咧嘴,隔山隔水地喊了一声“哎!”心中才稍稍平复。
这都什么毛病?
余老师在一旁看得啼笑皆非,觉得小孩子都挺怪的,兴许是太小,脑子还没长齐整,说话、做事都在模仿大人,模仿电视,好像奶胎里的小猴子穿上了西装裙,装洋!
过了秋,大人不给批冰棍儿了。小栓回家,跟二哥打了一仗,把冰箱里最后一根小雪人抢了过来,扬长而去。
上了二楼,扭脸瞧见他妈刚弹完棉花,正要卷起来。张暨秋有轻微的近视,认针认不大清,摸到黄杨木柜子上的眼镜盒,还没戴上,小栓把背心掖进短裤里,一口咬掉小雪人的巧克力帽子,插在搪瓷杯里,粗鲁地从妈妈手里抢过针线,说:“小秋,我帮你!”
这是学他爸爸说话,小秋捶了圆脑袋一下,圆脑袋笑嘻嘻的,并不以为意,认真地用刚摸过小昆虫的手帮妈妈穿线。小家伙显然是笨的,怎么也穿不进去,但是小脸蛋绷得紧紧的,眼睫毛都未眨一下,张暨秋看了,又忍不住轻轻地摩挲这个圆脑袋。
丈夫在外,这孩子似乎成了她唯一的依靠。而小栓,又似乎比谁都清楚这点,淘气胡闹之余,还称职地担任着这个小小的角色,让人……那么安心。
费了老鼻子劲,穿好了线,小栓抬起头,问暨秋:“妈妈,你要给爸爸做袄吗?”
暨秋微笑,点头:“对啊,东北马上就要下雪了,爸爸的袄还是两年前的,棉花都硬了,这会儿肯定不暖和了。我这周裁好,塞了棉花,就给你爸爸寄过去。”
小栓没有去过遥远的北方,他有些疑惑:“雪来了,花要被冻死啦!”
他以为别处都如这里,最热的时候躲到有燕子的屋檐下便消了暑,最冷的时候穿上妈妈新织的袜子也就活蹦乱跳了,并不知道遥远的北方是什么境况。
暨秋拿出了丈夫刚寄来的信,把小栓抱在怀里,念道:“秋,上月迟,换哨几次都有行动,实在未闲下来。今日得空提笔,又觉手脚有些寒凉,不如以往燥热。抬头窗台已无一片落叶,可故乡尚还是花草锦绣之美吧。我生了火盆,在室内连连走了几十圈,方缓过来。小栓可还如往常淘气,他如此做派,倒像我儿时,娘当时也总是如你担心小栓一样担心我,可亲爱的秋,你瞧,去了北境两年有半,我已经非常沉稳,小栓再长大一些,晓得了爸爸、妈妈的艰辛,也会懂事起来了。前日我去边境巡视,有外国老太太卖围巾,她说红的最好看,我却觉得蓝的配你,买了来也不知你喜不喜欢。另又为小栓、老大、老二各自捎了礼物,小栓小些也傻些,只爱吃糖,因此礼物薄些,老大、老二在见惯了好东西,我这做伯父的只央人从外面带了几样机巧的小礼物。你一一给他们送了,爸爸、二弟应该都无话说。不要蹑手蹑脚,此处也是你家,更是小栓的家,虽我不在,心与你一处……”
小栓听了一半就欢呼着扒糖去了,哪懂字里行间爸爸的用心良苦和妈妈的那些艰难。暨秋眼中藏了点泪,这么久未见,她实在是想丈夫了。
过几日,又到周末正午,小栓爷爷说饭后一家子都去听内部音乐会,小栓二哥立马哀号讨饶,小栓奶奶随口说了一句:“暨秋也不大懂这个,不如就让她在家带孩子吧,瞧他们闹腾的,去了也是屁股上扎签子,平白让人家说我们教养不好。”
张暨秋心中喟叹,不过是听音乐,倒像是要去解哥德巴赫猜想了。她大学时辅修的音乐史,到了这等家庭,也就剩一句不大懂了,真叫人啼笑皆非。
小栓爷爷点了点头,二婶掩不住得意,正要附和,小栓却一下子蹿到奶奶怀里,嗓门粗大,号道:“奶,我也去,谁说我不去了!你带我去,不带我去我揪你养的小花!”
小栓奶奶炸了:“小花!那是金萝,一盆两万的金萝!你这夭寿的小东西,我说东你往西,就没听话的时候!”
小栓继续叫:“我不管,我就去!凭什么不让我去了?小栗子和鸟大都去了,我不去他们可要笑我!”
小栗子是指栗家老三,鸟大是宋家老三,他也是行三,倒是和三杠上了。
小栓奶奶被闹得刚梳好的头发眼见要散架了,爷爷却笑了:“是啊,凭什么不让我们的小豁牙去。今天俞立也来了,他家老四养得不错,孩子们见见也是好的。”
小栓奶奶冷笑:“什么老四,谁认了,拿只野雀儿当凤凰,也不嫌臊得慌!”
爷爷蹙眉:“是真不错,我昨儿还见着了,长得好,会玩西洋琴,也会读,听说一本《论语》、一本《唐诗三百首》都背了个遍,口齿也清楚!”
爷爷说“背了个遍”,小栓二哥微微脸红,爷爷说“口齿清楚”,小栓却龇牙咧嘴面不改色,并不知言下之意。
暨秋有些犯愁,闹奶奶这桩像是为她出头,可这会儿又像听不懂话。这个孩子,到底是懂还是不懂?他的自尊究竟是在哪个捉摸不透的角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