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官镇离开主街的某个街角处,一个富贵逼人的少年公子面色阴沉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个亦步亦趋的年迈老妪。

离开主街走出一段距离之后,那个前一刻还黑着脸的少年公子突然淡笑出声。

跟在他身后的老妪抬眸意味深长看了眼自家公子,随后轻声开口问道:“公子何故发笑?”

柯玉贽哼了一声,“我之前一直以为这一趟跨洲远游会很无聊,做几桩买卖捡个漏,然后再带个所谓的修道种子回去便算了事,却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一个如此有趣的人。”

这个一身荣华的少年公子脚步不停,只是再不似之前阴沉,反倒有些兴味盎然道:“辛嬷嬷难道没看出来那个少年是在故意挑衅?”

跟在他身后的老妇人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又递了一句话头,问道:“公子高见。”

等待回答的少宗主柯玉贽对于身后这句似是而非的奉承也不怎么介意,他一边走路一边带着些思索淡笑道:“我倒是不在乎他为什么要刻意激怒我,蚍蜉撼树而已,他的算计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现在更好奇的是,他有意无意说出的那句有人曾来收他的命……”

说到此处,他突然站定脚步,转过身望着东边的方向,虽然隔着一座座院落,但他彷佛能看到镇口的位置一般,眼神阴翳,语气淡淡道:“我很好奇为什么还会有别人要收他的命?他是跟什么人有仇吗?再者能说出这种话的应该不会是那些只会拿着一把不值钱的破柴刀砍人的乡间莽夫,但是他一个身无长物的泥腿子为什么能在那样的人手底下得以活命并且还毫发无损?”

说话的过程也是这个自诩城府的少宗主思索的过程,他吧嗒一声打开手中折扇,缓缓轻摇的同时继续道:“有所依仗?或者是来人改了主意?再或者这个事情本就是他随意编造来唬我的?”

“辛嬷嬷以为如何?”说这句话时这为少年公子才第一次转头看了眼身侧默默无言的老妪。

那老妇人依旧低眉垂眸,对于主家少主的目光恍若位居,只是语气平实回了一句:“老奴愚钝,全凭公子思量。”

柯玉贽闻言只是笑笑不置可否,侧头深深看了眼那老妪,然后转身继续前行,如同自言自语般低声喃喃道:“所以我才说这个人很有趣,终于让我有了些想要弄死他的兴趣!我很想看看等到他死到临头无计可施的时候,是不是还能像今天这般硬气?另外,虽然那把刀我志在必得,但我是不是也该防一手?免得阴沟里翻船?”

……

小镇东口,躺在竹椅上闭目养神晒太阳的打更人侯君臣听见身旁少年的低声呢喃,睁开眼睛有些惊奇地看了眼少年。

“怎么?”少年挑了挑眉,笑问道。

邋遢汉子摇了摇头,“没怎么,我就是觉得你这小王八蛋胆子是真的大!对面是什么人你都不知道,多大的手段你也不知道,你就敢这么作死?你还真的是仗着没念过就不知道死字怎么写是吧?”

“所以你以为我为什么现在还站在这儿?”贫寒少年听着汉子骂人也不生气,反倒笑眯眯看着汉子说道:“你都吃了我三年的饭了,不得交点饭钱?”

侯君臣在这一瞬间有些后悔,以前是觉得这个小王八蛋挺有意思所以总爱跟他打趣玩笑,抢他一口饭吃之类的也算是逗个闷子,至于现在嘛……他想赖个账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我说小子,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能算计?”邋遢汉子抬起一只脚踩在屁股下的竹椅上,习惯性开始搓脚趾间的泥垢一边斜睨着少年似笑非笑道:“再说了,你他娘薅羊毛也不能总可着老子一个人薅不是?薅秃了就他娘的长不回来了你懂不懂?”

少年笑了笑,有些无奈道:“没办法,家里穷啊!我要是有刚才那个姓柯的那样的家底,还用的着像这样四处找援手?这不是没有那个财大气粗的命嘛?”

侯君臣听罢也跟着笑了笑,随意将椅子上那只脚放下去,然后毫无顾忌抬起那只刚刚搓过脚的手又揉了一把头上那如鸡窝一样的一头乱发。

他侧过头看了眼镇口以外那座挡在官道尽头的挺拔剑山,又看了眼那条从剑山山脚下绕过去延伸向远方的官道,沉默片刻之后回头看着少年稍微有些郑重道:“小子,我重新再说一遍,你他娘别打老子的主意!老子就是个只想混吃等死的乡下打更人,本事一般的很!护不住你也当不了你师傅,要想学本事或者是找靠山你得另觅高人!”

贫寒少年闻言看了眼邋遢汉子,又看了眼手中那两副刚刚用完还没来得及洗的碗筷,似笑非笑道:“老猴子,你他娘的不会是想赖账吧?”

某个一闪而逝的心思被当面叫破,任这邋遢汉子一贯不拘小节也难免有些尴尬,他摸了摸鼻子没好气地反驳道:“谁说老子要赖账了?你不得给老子一点时间让我想想吗?”

……

小镇中心的十字路口那边,那个卖也说的路姓说匠依旧躺在路口东北角的铺前那张竹制摇椅上,一手捧着那把小巧茶壶,一手端着一本并不厚实的古籍善本。

说匠一边看得津津有味,一边正啧啧赞叹,果然古人治要比今人有诚意得太多,与人说话,劝人听劝,都很用心。

他手中正翻着的这册籍上第一篇的内容就是规劝著当时的那位千古一帝应当礼贤下士,选人用人应该只论才气不问出身,凡是有才之人尽皆可用,只有如此才能收拢天下为一家之姓!

一个简简单单的道理也能说得入木三分!

洋洋洒洒不到千字,却成了流传世间数千载的千古名篇!

虽然作此名篇的那位,在人品一事上广为后来数千年直至如今的一大部分人史家所诟病,但其一身才学又确实无可否认同样熠熠生辉了数千载,单单那一手技法意气皆大成的精湛法就能单开一脉,绝对称得上“大家”二字!

说匠正看到高兴处,突然就皱了皱眉头,随后珍而重之将手中那本古籍放在身旁的桌上,抬头遥遥看着镇东口的方向,眼神冷冷,一言不发!

……

小镇东口这边,那个邋遢汉子侯君臣在贫寒少年的目光注视中沉思片刻,突然眼前一亮,但还未及开口,一声冷冷的警告声就在他的耳畔炸响:“姓侯的,你若敢胡说八道,小心老子割了你的舌头!”

邋遢汉子丝毫不以为意,嘿嘿一笑,同样以仙家传音的手段回怼道:“死道友不死贫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所以这个饭钱老子必须得还!你个老小子能被人当钱使,你就偷着乐吧!”

站在他身旁的少年懵懵懂懂,很显然他并没有那个能耐能听得见先前这两段二人之间狗狗祟祟、语气不善的传音对话,就只是眼睁睁看着眼前这个坐在竹椅上的小镇打更人短短片刻间一连串变幻莫测的表情转换,甚至还觉得有些好笑。

邋遢汉子传音回怼完之后丝毫不给对面反驳阻止的机会,直接对着身旁眼神奇异的少年笑眯眯道:“小子,你跟水岫湖之间的这场恩怨,我本事低微帮不上什么忙,你若想找帮手或者是找人出个主意什么的话,可以去五方亭那边转转。”

说罢,他又想了想,接着道:“另外,你家里藏着的那把刀,照你现在的能耐根本保不住!与其强留伤身不如听我一句劝去拿它做笔买卖,有卖有赎的那种,当然水岫湖柯氏确实不是个好买家,但至于说你该跟谁做这桩买卖、怎么个做法、能拿到多少好处,这些就得靠你自己的眼光和本事了!”

“我要说的就这么多,算是还了你的饭钱!剩下的就别再问我了,多一个字都没有!你可以滚蛋了!”

打更人侯君臣说完这句话之后直接指了指官道对面的那座院门,然后就闭上了眼睛开始晒太阳,看样子是不打算再多说哪怕一个字!

少年深深看了眼已然闭目养神一言不发的中年汉子,最后还是端着那两双碗筷回了家,一番思量过后最终还是选择去了镇中的五方亭那边。

那就让他来看看,那个奇奇怪怪的侯君臣口中所谓的饭钱,到底值几个钱?

——

镇南积雪巷。

某座大宅门口,一对威猛凶悍的石狮蹲坐在门前台阶两侧,狮头高昂作仰天怒吼状,各有一只小石狮子分别藏伏在那两尊石狮身后,张牙舞爪,气势逼人。

一个面色略显阴翳的少年郎耷拉着双腿坐在的其中一只石狮头顶,身后是灰砖青瓦建成的宅子正门,门前五层台阶下来就能到石狮子面前清一色由大如桌面的青石板铺就的街面上。

那座恢弘的宅子大门的顶端挂着一块做工精细的金字匾额,匾上面以楷工工整整写着简简单单两个字,赵宅。

今天的赵继成最终还是推脱不过,从乡塾那边请了假留在了家中。

这几天有那些外乡人来过他们家说要见他,他大约能猜到某些缘由所以没有第一时间见他们,但是自从昨天在五方亭那边跟那个姓楚的泥腿子有了真正的冲突开始,他思前想后还是选择了今天留在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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