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之夜
今日便是除夕,昔日喧闹的街市上如今鲜有人来人往,店铺早几日前便关了门,大家都赶着回家过年去了。一大早,太子和太子妃便了进宫,武王先是率王室公卿于祭台之上用三太牢祭祀上天,再前往祖庙祭拜轩辕氏先祖,之后王宫里便举行“大傩”仪式,击鼓驱逐疫疠之鬼,称为“逐除”。所有的仪式结束后已过午时,大王子夫妇、三王子和列位公卿便离去各自回府,只余太子和太子妃留在王宫中匆匆用了午膳后,便开始为之后的活动做准备了。申时后,前来贺岁的众人便进宫了,武王和太子在前朝接受宗亲侯爵、三公九卿朝臣的朝拜,贤夫人和太子妃则在后宫接见宗妇们及九卿之上各府邸正堂夫人的拜谒。
进宫参拜的人领过岁赏后便各自回府了。至戌时,除夕宴起,轩辕王室子弟、王子王孙齐聚一堂,辞旧迎新。宴席上并无外人,沐阳家的炆儿和姵儿便没那么多拘束,他们时不时跑到妘挽这边,看上去很喜欢这个婶婶,姵儿是嫡女今年二岁,炆儿是嫡子今年三岁,郑氏嫁给大王子六年,诞下一女一子可谓老苦功高,除了郑氏外,沐阳并无纳妾,两人情意缱绻亦是王室的佳话。妘挽温柔地爱抚着炆儿柔软稚嫩的脸颊,恍惚间想起来自己那个刚满三岁就葬身火海的小弟,心中不禁怅然,若他还在世一定也如这般招人喜爱,“妾身听闻,太子妃还有一个弟弟,是吗?”郑氏此言一出,妘挽先是怔了一下,而后有些愁然笑道,“不错,臣妾离开东夷时,阿弟已是个小男子汉的模样,不知今时今日.....又会是个什么样子。”
意识到自己说的话,莫名有些伤感,妘挽转而道,“所以呢,凡事要珍惜眼前,享受当下,臣妾敬各位一杯,祝大家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武王道,“好啊,太子妃这话说得好啊。”说着也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说是大家一起守岁,可实际上,小孩子们早早便熬不住了,沐阳和郑氏便带着他们回去了,武王入了冬,身上的旧疾时不时复发,自是熬不了夜的,沐阳走后没多久武王便在贤夫人的搀扶下回寝殿休息了,贤夫人走了,三王子希夜到是留下来了,可也是位熬不住的主,便被妘挽打发回去睡了,最后真正留下来守岁只有凤凛和妘挽两人。
外面的雪已然停了,妘挽走出殿外,伸了伸有些僵硬的双臂。外面白雪皑皑,冷风拂面很快便驱散了些许睡意,高洁的明月和满天的繁星安静地悬在天上,说不出的浩渺和孤寂。少时,身旁有家人相伴,看夜空只觉得星河璀璨,如今长大了,同样的夜空下竟平添了不尽的哀愁。年少无知之时,妘挽曾在心底暗暗地记恨过小弟,想着若是他未降生在这个世上,阿娘没有因难产留下病根,现下又会是个什么光景;不过如今看来降生在羌氏是他的幸,也是他的不幸。
身后传来凤凛的声音,“若是困了,便去后殿歇一歇,这儿有本宫守着便可。”不知何时凤凛也来到了殿外,与妘挽并肩而立,妘挽注视着身旁总感觉拒人千里之外的太子殿下,他是战无不克的少年将军,他是太学院士的得意门生,他是运筹帷幄的东宫太子,在他的身上有那么多华丽的头衔,可这些头衔下兴许也藏着些不为人知的心酸过往,“太子妃为何盯着本宫,莫不是.....有求于本宫?”凤凛并没有看妘挽,而是一直抬头望着夜空。
妘挽笑道,“殿下多虑,臣妾看殿下,不过是因为想看看,能得师父夸奖的殿下,是不是真的长着三头六臂。”凤凛此时转头看向妘挽道,“如何?”妘挽笑道,“表面无异,实则差之千里。哎,上天确实不公,有的人生来天资聪颖,而有的人就是资质不佳。”凤凛听后,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妘挽却道,“殿下也莫要高兴太早,师父还说了,这人吗,一生幸福与否与这个人是否聪明并无多少关系,所以殿下也要小心,慧极必伤,不是吗?”凤凛看着妘挽,轻笑道,“也许吧,太子妃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这是给殿下的礼物,今夜还未过,臣妾说到做到,决不食言。”妘挽说着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坠子道,“正如殿下所言,臣妾身无长物,惟有编个剑穗还算拿手。所以吗....改良了一下,做了个小的,配上涨海的琉璃珠,嗯...看着吧还凑合,殿下要是不嫌弃就拿着做个佩饰吧。”妘挽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凤凛着实有些惊讶,他从妘挽手中接过礼物道,“没想到……太子妃居然还记得。”妘挽道,“臣妾素来是个信守承诺之人,人的一生中可能会做出很多承诺,其中大多数.....终其所有都难以实现,所以能做到就尽力而为。”凤凛把玩了几下掌中的珠佩,红色的丝线串联成繁杂的图案,中间一颗圆润的琉璃珠散发着沁人的光芒,然后放进怀中道,“看来太子妃很喜欢给别人承诺!”妘挽道,“亲人、朋友、师长之间的承诺,人之常情罢了。”凤凛道,“本宫就从不轻易许诺,可一旦许了,就绝对做得到。你知道为何吗?因为本宫有凌驾众生的实力。”妘挽看着孤傲的凤凛,有些无奈笑道,“是啊,您是炎国太子,自可环视宇内,傲视苍穹。炎国铁蹄所到之处血流成河,伏尸千里,您的丰功伟绩皆是建立在累累白骨之上的。”
凤凛听出妘挽话中的讥讽之意,却并不在意道,“如今天下乃大乱之势,太子妃以为乱在何处?”妘挽倒也并不避讳,直面凤凛道,“世人皆道炎国乃虎狼之国,觊觎他国土地,欲纳为己有。”凤凛义正辞严道,“错,九州之乱由来已久,弱肉强势是生存法则。不同的是我炎国励精图治,国富民强,而他国国势衰败,无力抗衡罢了,相信本宫,无论是谁,若他有炎国如今之势,都不会甘于偏安一隅。本宫要的是九州归一,天下大同,那....才是真正的太平盛世。”
看着意气风发的凤凛,妘挽知道他所言非虚,大争之世,战乱早已避无可避,她自言自语地默念着,“九州归一,天下大同.....”说着,她伸出手握在殿外的石壁上,石壁上早已积满了雪,冰冷而坚硬,手覆上的一刹那,刺痛感便涌入全身,是啊,大争之世……睿智如阿爹或许早已看清这世道,只是困于羌氏的身份不愿苟活,那为什么,为什么要费尽心机地让她独活于世呢?纵是烈火焚身又如何,一家人生死同穴,总比如今孤苦飘零的要好....内心的煎熬和身体的疼痛交织错乱,妘挽如陷入水深火热一般痛苦地留下泪来。
突然,一只温暖的大手,拿起了她覆在石壁上的手,放在了他的手心中,另一只手温柔地拭去她眼角的泪花道,“本宫明白……你的顾虑,你既已嫁入东宫,就是本宫的人,无论将来发生何事,本宫会力保你亲人的周全。”看着眼前信誓旦旦的男子,感受着手上传来的炙热温度,妘挽感动之余却更觉讽刺,如今的她不再是羌?,亦不是真的妘挽,当年的他没有给过羌?开口求情的机会,就灭了她的国,如今自己处心积虑地来到他身边,左右周旋保全地却是些跟自己毫无关系之人,她好想笑,又好伤心。
阵阵寒风吹过,妘挽强忍着,不让眼眶中的泪水涌出,“外....面冷了些,臣妾....先告退了。”她抽出被凤凛握着的手,一俯身,便头也不回地进了殿内。凤凛看着妘挽落荒而逃的背影,他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可又仿佛更加疑惑了。凤凛阅人无数,直觉告诉他,不能对太子妃有所眷恋,可内心又忍不住地想要靠近,他长长地轻叹一声,周身白雾缭绕,他抬起头看向漫漫缥缈的夜空。
司马府中,南宫夫人何氏一向不待见南宫垚,在她看来舞姬生出来的孩子若是没出息便也罢了,可偏偏治武功齐全,又得南宫硕器重,很多时候硬生生地将嫡子的风头都抢了去,所以对南宫垚就越发地不待见。今日除夕,大家不得不同坐在一起吃饭,席间南宫夫人一改往昔的严厉做派,对南宫垚嘘寒问暖起来,大家都有些新奇,只有南宫垚见怪不怪似地一同往日般回应。
果然不多时,何氏便笑道,“这年节啊,事忙,我姨母表亲家的兆儿就进府帮我了几天,这孩子啊,长得白白净净,我啊甚是喜欢,老爷,你看配垚儿如何啊?垚儿如今也不小了,该是议亲的时候了。”南宫硕并未抬头看何氏道,“你家的表亲只是外放的郡尉,与南宫家的身份多少有些不配。”何氏道,“虽然是外放的官,到底也是管辖郡邑的属官,也并不是那么不入眼的。”南宫硕并未打理何氏,一旁的南宫锐示意母亲不要再继续这个话题,可何氏偏偏不依不饶,“我相中的老爷看不上,老爷难不成还想找个郡主、县主不成,说到底不过是舞姬......”啪的一声,南宫硕狠狠地将筷子放在了桌案上,“今天是除夕,一家人欢聚一堂,不让总说些自降身份的话。”
看到南宫硕发怒,何氏也不敢太过造次,只能生着闷气不再言语,就这样,大家貌合神离地吃完除夕饭,众人退下前,南宫硕道,“今晚要守夜,回房前,记得去祠堂上香。”南宫锐、南宫垚和南宫祯异口同声道,“是,父亲。”三兄弟一起来到祠堂,这里南宫垚最为熟悉,从小到大就属他受罚的次数最多,南宫锐和南宫祯犯错多由何氏护着,惩罚终是不了了之。看着满堂的灵牌,南宫垚觉得既熟悉有陌生,不管是他们还是何氏,自己永远都像个外人一样,可这些南宫垚都不在乎,他在乎的是他在意的那个人牌位始终进不了这祠堂之中。
上完香后,三人便可自回府,别人的院落里都是欢声笑语,只有南宫垚的格外落寞,当值的小厮被南宫垚打发了,偌大的院落只余他形单影只。只见他默默地走进屋内,走到内室的一角,打开暗格,母亲的牌位赫然出现在眼前。看着母亲的牌位,南宫垚默默地上了一炷香,他从小就是报喜不报忧,捡了些一年中为数不多的开心事说给母亲听,“......娘,你知道吗,我遇见了钟爷爷和小莹子,他们让我向您问好。小莹子长大了,不过同小时候一样活泼好动,她的父亲还是没找到,她说‘她没我幸运,早早地就找到了爹’”说道这儿,南宫垚自嘲似地笑了笑,他的爹是找到了,认了自己,却始终认不了含辛茹苦抚养自己成人的娘。
他知道整个南宫府的人都在私下里嘲笑他,没有人打心眼里看得起他,可是这些他都不在乎,他在乎的是母亲临走前对他说的话。那日历经千辛万苦的他们终于到了惠阳城,找到了司马府,彼时虽是南宫硕当家,但太夫人还在世,她怜惜南宫家的血脉同意留下南宫垚,却坚决不同意留下他的母亲,任凭南宫垚如何抱着父亲的腿苦苦哀求,南宫硕除了叹息,却始终只字不语,最终他的母亲被赶出了司马府,南宫垚一辈子也忘不了当时母亲的神情,她含泪带笑地看着南宫垚道,“放心吧....阿娘会好好地...好好地等着垚儿的,垚儿要听父亲的话,做一个像父亲一样顶天立地的儿郎...”说完,她抬头看了一眼南宫硕,又摸了一下南宫垚的额头,便在依依不舍中含泪离去。南宫垚发奋地努力着,他不是要得到谁的认可,只是想变得强大一些,去保护他的母亲,可谁知,在阿娘离开司马府的第二年便生病去世了,身为儿子的他没能见她最后一面。静静地合上暗格,南宫垚立在窗前,打开窗子,任由冷风呼呼地灌进室内,看着天上遥遥的明月,南宫垚道,“母亲,父亲也许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儿郎,但他终究还是辜负了你.....若您知是如此结局,不知会不会后悔带着垚儿来这惠阳城。”
范府的除夕夜则是笼罩在喜忧参半的气氛中,喜得是,宫里已经传来话,范府的嫡子得东宫举荐任少府少监,虽是个从四品下,但对于自己颇不成气的儿子而言,这个官职已是天大的福气,范宗正夫妇自是喜出望外,可忧得是一向乖巧的女儿,自从年节前去了一趟表亲家,回来竟变了个模样,整日地将自己关在房中,任谁叫都不出来。
漆黑的屋子里,披头散发的范薇蜷缩在床上的一角。那一场噩梦般的经历,让范薇不敢再轻易入眠,一躺下,那天可怕的记忆就会一幕幕地浮现在脑中,让她倍感煎熬。这时一个人影进入屋内,将带来的可口饭菜放在桌上,点亮了屋中的油灯后道,“小姐还是吃些东西吧,再这样下去你的身体会熬不住的。”听道熟悉的声音,范薇惊坐起,发疯似地跑下床,死死地抓住来人的手臂道,“这会儿....你倒是关心起我来了,你们这般害我,难道不怕我....跑到王上面前告发你们吗?”抱琴笑着,推开范薇的手臂道,“小姐尽管去吧,你无凭无据,不过是空口白话罢了,可您受辱的事情,怕是也瞒不住了,到时候不仅您,整个府邸都会成为惠阳城的笑柄,您真的打算以卵击石吗?”听到抱琴的话,范薇失了神儿似的瘫坐在地上,哭泣起来,抱琴蹲下附在她耳旁说,“说到底,当初是您自己向主子自荐枕席,与他人何干啊!”范薇瞪大了布满泪痕的双眼看着眼前之人,是啊,是她异想天开,是她太过单纯妄信人岩,都是她的错,她错啊,想到这儿,范薇双拳紧握狠狠地捶打着地面,伤害自己以发泄心中的怒火。
抱琴见状,扶她起身换了一副嘴脸,安抚范薇道,“小姐如今体弱,地上凉,落下病根就不好了。主子知晓小姐受了委屈,如今小姐的兄长有了官职,也算是.....您的付出有了回报。”看着仍然痛苦不止的范薇,抱琴道,“小姐还是忘掉过往的好,您的忠心不二,主子定会记得的,将来说不定还能为小姐.....讨来王上亲赐的婚事。”范薇道,“可我.....”抱琴不在意道,“小姐放心,有主子在,这一切都不是问题,可您若一直这么自甘消沉下去,再好的机会也抓不住啊。”抱琴的话,如当头棒喝般敲醒了范薇,又让她看到了希望,她仿佛明白了什么,擦干眼泪,跑到桌前,几日未进食的她狼吞虎咽起来,抱琴说的没错,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可怎么着,好好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太学的渊阁中,函公一如往常般看、作注,柴桑突然从屋外跑了进来,激烈的动作让屋中的烛光晃动不已,只见柴桑进屋后并未言语,只是跪在了地上对着函公拜了三拜,函公未抬眼道,“想通了?”柴桑道,“学生一生所求皆为教化众生,此志不改,然一己之力终是渺小,唯有借助国家之力方可成事。”函公驻笔,抬头,看着双颊冻得通红的柴桑道,“所以,你想入仕?”柴桑道,“是,学生要入仕途,洒热血、展抱负,方无愧此生。”函公道,“世间没有捷径,万事皆需脚踏实地。你既已想通,我也不拦你。只赠你一句话‘仕途漫漫,愿你保持本心’,去吧。”柴桑又对着函公一拜,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渊阁,离开了太学。